褚谧君轻轻靠在了老人的肩上,与她一同看着天穹之上,秋阳晕染着的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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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阳出嫁那日,算不上高兴,也算不上不高兴。
褚谧君差不多是全程陪着这位表姊,看着她更衣梳妆,看着她登上马车,再看着她来到杨氏府邸,在众人簇拥下与杨家七郎一一完成缔结两姓之好所需要的礼仪。
自始至终,新阳都在微笑,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像上用彩墨绘出的脸谱。
新阳对杨七郎始终不是很满意,杨氏底蕴不深,杨七郎论才论貌,也都不算出众。新阳嫁给他,只是因为在她适宜出嫁的这个年龄段,杨七郎是最适宜娶她的人。
不过并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新阳的心情。褚相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同母弟弟的孙子,这意味着褚氏与杨氏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加深,这两个家族将和从前一样,在朝堂之上同进攻退。
杨氏算得上是人丁兴旺,与褚相同母的杨氏三兄弟,共有子辈十五人,孙辈三十七人。今日聚在一块,不少较为年幼的表弟表妹,褚谧君根本认不全,只能靠着身后经过专门训练的婢女时时提醒。
虽然对比那些绵延百年的大族来说,起家不过三代的杨氏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同褚相较,杨家实在是热闹。
婚宴之上,好些个杨氏子弟都壮着胆子上前拜见褚相,并向他敬酒。年纪小些的,索性肆无忌惮的凑到了他跟前撒娇扮痴。看着弟弟家的儿孙满堂,褚相倒是表现的很淡然。对待那些孩子时,他和颜悦色却又不过分亲近。
也不知外祖父是否会羡慕他的弟弟?褚谧君心想。
大抵是不会的。她又想道。
褚相和卫夫人的感情一直很不错,听说即便卫夫人接连为他生下了三个女儿,他也不曾想过要纳妾。而且褚谧君时常能感觉到,对于自命中无子,孙辈稀少的事,褚相似乎,还有些庆幸?
就仿佛是一个行走在荆棘之中的人,对于自己的孤独非但没有感伤,反倒还会庆幸跟在自己身后走一同这条艰难苦旅的人不多。
新阳也是他的外孙女,但不论是褚谧君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会无意识的将新阳所遗忘。这大概是因为褚谧君和阿念都姓褚,而新阳毕竟是常氏的公主,皇族长久以来,都与褚氏处于相互对立的状态。褚相来参加自己最年长的外孙女的婚礼时,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新阳出嫁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在众人觥筹交错的时候,褚谧君忽然有些想念新阳。她和新阳是一块长大的,若真要比较起来,她和新阳的感情,其实应当比和阿念的要更深。
最亲近的人就这样出嫁了,就算再怎么压抑,心中到底也还是会有一丝不舍的。
她没忍住中途离席,去找新阳,想要和她说会话。
新阳在行完礼后,便被人搀扶到了房内休息,等候自己的夫婿。外人是不该来见她的。
褚谧君到了房门前时,才意识到了自己好像冒失了。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听见房内传来新阳的声音,“是谧君么?”
“……是我。”
“进来吧。”新阳说。
门被侍女打开,褚谧君走入其中。看见新阳正坐在一张长榻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团扇。
比起婚宴的热闹,这里的确太冷清了些。新阳的目光颇有些寥落,但在看见褚谧君时,她笑了一笑。
“表姊今日真是好看。”褚谧君说。
她坐到了新阳身边,就好像小时候一样,肩膀挨着肩膀,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等你出嫁那日,一定比表姊更好看。”新阳含着浅笑,“而且你要嫁的人,一定比我嫁的更好。”
“表姊是公主,这世上谁娶了表姊都只能称‘尚主’,表姊嫁谁,都是低嫁。杨家七表兄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俊杰了,表姊与他相处久了,会喜欢他的。”
“是么?在披上这身婚服之前,我不停的告诉自己,世上哪一个女孩都要出嫁的。我虽然不喜欢杨七郎,虽然和他连话都没有说过几次,但是不要紧,我总得选个人出嫁的,嫁谁都一样,可是——”
她攥紧褚谧君的衣袖,“我还是好怕。”
褚谧君想要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却被新阳打断,“谧君,你现在还不懂。”她看着自己的表妹苦笑,“你现在还不懂这种感受。”
每个女子都会出嫁,如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婚姻更是与买卖无异,关键在于能换来多少价值——这个道理她们从小就明白。
褚谧君叹了口气,拥住自己表姊,“若是真有那么不情愿,一开始你就该和姨母说的。在正式定下婚约之前,你明明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新阳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摇头,发髻之上华丽的珠翠随之叮当作响,“我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嫁谁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作为一桩工具,从皇家被送往另一家而已。”
这世上不是谁都有幸运遇上一个能够让自己动心的人。许多人不过是浑浑噩噩的就被定下了终生,然后在蹉跎中耗尽这一世的寿数而已。
总有人到死都不知道,被人爱和爱人是什么感受。
在新阳无声低泣的时候,褚谧君不犹的想到了常昀。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了,越是见不到,所以越是思念。她想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应当是安慰自己的表姊,可就是不由自主的出神,想到了很多的事情。
其实她若是想要见常昀,也不是不能见到。
她记得今日杨家,常昀也来了。
***
常昀和杨八郎玩了差不多十局投壶,每一把都胜了。
倒不是杨八郎故意谦让,实在是他技不如人。一连十局投壶之后,两个少年差不多也混了个半熟。
自然而然的也就聊起了差不多一年前宣城公主府内发生的事。
杨八郎表示而今他再也不敢对常昀无礼,万一常昀要是有一天当了皇帝,追究起来他吃不了兜着走。
常昀则嗤笑,说他这么豁达大度的人才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不过要是杨八郎敢再次招惹他的话,不用等到若干年后,他现在就能收拾他。
互相调侃了几句后,两人算是一笑泯恩仇。
“接着玩投壶么?”常昀问。
杨八郎拼命摇头,“和你玩这个太没意思了。”连赢的机会都没有,他得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一直找常昀做对手。
“那我们要……回去么?”常昀犹疑的看了眼远处灯火灿然的厅堂。
这两个少年是从宴席上偷偷逃出来了,一个是嫌吵,一个是没胆子凑到褚相面前献殷勤,却又怕被同族的兄弟耻笑,索性借故躲了出来。然后两人便在庭院里碰上了,为了打发时间比起了投壶,比完之后杨八郎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碰这玩意了。
“不回去不回去。”杨八郎一把勾住常昀的脖子,“我家祖父为了七兄能够尚主,专门请人将宅院翻修了一遍。我带你逛逛我杨氏的花园好了。”
第63章
无法安慰新阳, 反倒让自己的心情沉重了起来。褚谧君从新阳房内出来后, 就一直走得很慢。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想要开解她几句,但在话语出口前边就被她给打断。
“你们不懂的。”她同侍女们这样说道。
新阳的苦闷, 在于她还未来得及拥有一段情感, 就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如同早春时节开在高高枝头上的花, 还没等到有谁来观赏赞叹,便随着一阵风过而凋零。
而褚谧君的忧惧, 来自于未知的未来。
她眼下似乎是掌握了许许多多零碎的线索, 可线索越多越是让人看不清真相。就好像是月光下的错落的影子, 交叠在一起,扭曲了事物本来的面貌。
她走着走着便停下了脚步,不自觉的看着地面发呆。婚礼往往是在黄昏时举行,而眼下已经是夜晚了, 月色如水, 温柔而又冰凉。树木影子或浓或浅, 如同披着轻纱的曼妙女子。
很快, 她在树影之中发现了一抹人影。
褚谧君猛地抬起了头。
在见到藏在树后的少年时, 她有那么一瞬将这人当成了常昀,接着马上便又反应过来了,这是夷安侯。
欣喜在一瞬间涌上之后又飞快散去,如同涨潮退潮,变幻的那样快,快到她都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欢喜, 该不该欢喜。
她压抑住自己心中的失望,朝夷安侯点了点头。
夷安侯与常昀容貌并不相似,他们虽说是兄弟,可实际上血缘隔了不知多少代,只是或许是因为和常昀待在一起久了,夷安侯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渐渐与常昀类似,再加上月色朦胧的缘故,他站在树下,乍一看就是常昀。
“平阴君。”夷安侯对着她笑了笑。
这便是他和常昀的不同了,常昀不会这样对人笑,带着三分小心三分期许。
常昀……常昀笑时的姿态有许多种,或狡黠或桀骜或漫不经心,有时眉梢会微微扬起,有时眼睫会稍稍垂下,有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不算特别很好,可有关常昀的事,在片刻间便能回忆起许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