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寻找陌敦的机会,她得以跟在常昀身后走过太学不同的角落,但因为急着找人的缘故,许多地方都来不及细看,只能匆匆一瞥而已。
常昀来过太学几次,对这里还算熟悉,时不时转头告诉褚谧君,哪里是教习《诗》的地方,哪里又是博士传授《春秋》的场所,最西方是学舍、最北边是一处供士子散心悠游的杏林,而南边,南边是正文堂。
“每过一段时间,正文堂内定期举行射策,让太学诸生比试学问,最后取得了甲等成绩的学子,便有机会入朝为官。”常昀说。
褚谧君不犹看向了常昀,世家儿郎靠先祖荫庇入朝,寻常文士凭学识为官,而他是皇族,要么一生闲散无所事事,要么……
她想起未来的新阳说过的一句话,庆元年间的夺嫡之役,前所未有的惨烈。
她想过要阻止些什么,可又就觉得无从下手。毕竟现在东宫三人关系还十分密切,他们几个看起来有都是没有多少野心的纯澈少年,未来那些灾祸,眼下半点预兆都没有。
“你有想过你将来会是什么样么?”在寻找陌敦的过程中,褚谧君问他。
“做个游历四方的画师。”常昀说。
答案是脱口而出的,可见这个答案在常昀心中已经藏了很久。
褚谧君记起了常昀曾经说过,他的母亲曾是个十分善于丹青的女子。
“做画师,听起来很好。”褚谧君淡淡的评价道。
四处都没有看见陌敦,倒是在太学撞见了几个在交流学问的博士,可他们也没有见过陌敦。无果的寻找了这么久后,常昀不犹将脚步放慢了些。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常昀也隐约猜到了自己未来或许无法实现心愿,毕竟身在宫闱之中,想要全身而退并不是容易的事,“我想过要去江左,还想去西域。”
“江左?听说景致不错。”褚谧君走在常昀身后,与他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这样能与他交谈的机会,如无意外只会越来越少,每一次都值得珍惜。
“我母亲曾是那里人。”常昀微笑,回眸看了褚谧君一眼,“听说你外祖母家也是江左人士?”
“嗯,丹阳卫氏。”褚谧君低头看着他的影子,“你想去西域又是为什么?”
“西域什么的,算是一个更为荒唐的愿望了吧。”常昀用略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这是近来的心血来潮,怪只怪陌敦那家伙成日总在我耳边念叨那里。就在不久前,我在天渠阁看到了一卷讲述塞外风土人情的书籍,觉得长城之外的人与事还真是有意思……说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及时的发现陌敦不见了。”
说话间他们又回到了天渠阁下,高耸的阁楼在日暮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巍巍高山,“天渠阁占地颇广,也许你有疏漏的地方。再找找吧。”褚谧君说。
常昀点头。
“对了,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书?”褚谧君随口问道。
并不是她对常昀所看的书卷有多大兴趣,她会出口询问,仅仅只是因为这书常昀看过。
“《西域方物志》,写这书的,是个叫徐旻晟的人。书中论述西域三十六国风土人情、古今渊源。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人的书,但我以为,仅从这一本书中,便足以看出此人的见解堪称名家。”
褚谧君猛地脚步一顿,发上的步摇因此叮当作响。
“怎么了?”
“家父姓徐,旻晟……乃他的字。”
常昀愣愣的与她对视片刻,大概两人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发生。
“让我看看那本书吧。”褚谧君道。
身为女儿,她其实对自己的父亲近乎一无所知。祖父母都已年迈病故,父亲常年待在褚家很少出门,也几乎不会有谁来拜访他,他像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而当常昀凭着记忆将褚谧君待到那本书所放置的地方时,却在那里见到了陌敦,以及……她的父亲。
这真是一幅奇异的画面,在窗外昏黄的夕阳之下,她素来性情孤僻的父亲和来自异邦的少年说着什么,他们用的是胡人的语言,在同陌敦交流时,她看见父亲眸中流露出了淡淡的怅惘与怀念之色。
她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给予了她生命的人哪。褚谧君心想。她不知道他的性情,也不知道他的过往。
“父亲。”褚谧君上前,唤了那个男人一声。
徐旻晟转头,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那一瞬间,褚谧君觉得父亲的目光有些复杂,像是不愿意看到她——平日里他也不愿见她,只是这一次,他眸中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常昀向徐旻晟行了个晚辈的礼节,褚谧君想起父亲似乎还没有见过常昀,于是便对他道:“这是广川侯。”
“清河王的儿子?”徐旻晟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褚谧君这时才意识到,父亲复杂的目光看向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常昀。
但他很快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而常昀即便觉察到了不对劲,也总不能去质问一个长辈什么。
“父亲怎么在这?”褚谧君实在是太过好奇,忍不住将疑惑问了出口。
“过来随意走走罢了。”
“徐先生竟是褚娘子的父亲么?”陌敦好奇又惊讶的从徐旻晟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望向她,“徐先生从前是太学的学生,他说他来这是为了探望过去的恩师。”
褚谧君注意到父亲手中握着一卷书籍,似乎正是常昀之前提到的《西域方物志》,“这是父亲当年所撰的书么?”
“是我年轻时与某个友人的合著。”徐旻晟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握着的书卷,唇边似乎浮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褚谧君知道常昀眼光不低,能让常昀都亲口夸赞的书卷,必定真的有其不凡之处。若这真是她父亲年轻时所写下的,那么……她的父亲还真是个不一般的人。
那个有资格与他合著的友人,想来也非等闲之辈。
只是在面的褚谧君时,徐旻晟又变回了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却没有多少话想说,最终就这样径自离去。
褚谧君看了常昀一眼,又看了看陌敦,朝他们道别之后,跟在了父亲身后。
常昀沉默着看着褚谧君的背影消失。陌敦拽了下他的衣袖,带着些许讨好的笑。
常昀顺手抄起了手边的一本书,对着陌敦砸了过去。
“痛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常昀二话没说,对着他又用力几下砸过去。
不过砸到第三下后还是收了手。
毕竟……毕竟今日之所以能与褚谧君相处这么久,其实也还是因为陌敦的缘故,这样想想倒也没那么生气了。
“好了,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
“你居然打我!我长这么大也就我阿爷、阿母和我阿姊打过我!”
“这么看来打你的人也不少嘛。我打你怎么了,我是你表兄,长幼尊卑懂不懂?”
“行,表兄——”陌敦揉了揉额头,“我被人刺杀了,表兄为我做主呗。”
“你说什么?”常昀吃了一惊。最坏的那个猜测居然真的应验了。
“之前贸然离开天渠阁、之后又迟迟不来找你的确是我的错。但我真的被人刺杀了。”陌敦神情严肃。
第61章
褚皇后坐在镜前, 侍女跪坐在她身后, 将她发上的钗环逐一取下,当最后一根银簪被拔下, 她一头长发倾斜, 如绸缎般铺开。
即便早已不再年轻,皇后褚亭依旧是个美人, 如盛极的牡丹,如经年的醇酒, 她的头发尤其漂亮, 长有五尺, 光可鉴影。
只是这世上无论是谁,终究也不能抵抗时光。她年轻时浓如墨色的头发之中,每天都会有新的白发滋生。宫女灵巧的双手穿梭在她的发间,将藏在深处的白发找出, 每当这时, 跪在另一侧的宫女便会递上剪子, 用它将白发剪断。
褚皇后从镜中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伸手取过一根被剪下后搁在漆盘上的银丝, 在指间反复绞着,以此打发时间,眸中无悲无喜。对于自己的衰老,她既没有过多的感伤,也缺乏足够的豁达。
很多时候,人们都猜不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差不多将白发剪完——至少暂时无法找出新的白发之后, 剪发的宫女躬身退下,一旁捧着兰膏和梳篦的宫女上前,准备为皇后打理那头长发。
而就在这时,莺娘走了进来,“广川侯及陌敦王子求见。”她说。
褚皇后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稀客。”
天色已经不早,能在这样一个时候匆匆赶来,想来,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让他们就站在屏风后头和我说话吧。”她又道。
宫女不徐不疾的为她梳理着长发,动作未曾受到丝毫影响。褚皇后慵懒的半阖眼眸,过了一会她听见了少年人的脚步声,以及衣袍窸窣的声音。
“拜见皇后殿下。”两个少年的声音合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云奴总不来瞧我这位叔母,我还以为云奴是不喜欢我这椒房殿。怎么今晚,却忽然来了呢?”褚皇后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