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怪陌敦眼瞎外加运气不好,假如他先认识的济南王或是夷安侯, 假如现在他面前坐着的是这两个人,他一定会得到对方的安慰和开解。
而常昀……
“你现在这样子,活像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妇人。”常昀说。
这人冷嘲热讽起来,还真是让人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从前我阿姊也这样嫌弃过我,她说我性情软弱,难当大任。”他低下头去,小声说。
所以人前的陌敦才总是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使自己看起来飞扬跋扈些,才能更好的掩盖内心的怯懦。
“罢了,人总有喜怒哀乐。不好受的时候哭两声也没什么。”常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酒坛放在了一个较远的地方,“只不过你喝得太多了,我怕你撒酒疯。”
说不定这人已经是在撒酒疯了,否则十三四岁的少年,谁像他一样能哭。
“再者说了,你的族人已经走了。你喝再多也没用。”常昀又道:“眼下,你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了。”
陌敦抹了把唇边的酒,笑了笑,“那倒也不一定,他们走了还没多久,若是这时我找来一匹快马,一路飞奔疾驰,还是有可能追上他们的。”
常昀只当他是醉了在说胡话,没放在心上。
结果第二天,陌敦便失踪了。
***
陌敦是在天渠阁消失不见的。
天渠阁是太学贮藏经书之处,收有百家典籍数万卷。陌敦虽然汉话说得流畅,但于汉家学问了解不深,故而便在常昀的陪同下来到了天渠阁,想要多看几本书长长见识。
然后,他就不见了。
天渠阁藏有万卷典籍绝不是夸张之词,故而这座建筑的占地也极为广阔,共有三层,由六栋不同阁楼相连而成。当常昀发现陌敦不见之时,起初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等过了会原本负责照料陌敦的侍从跑来告诉他,没有找到陌敦时,常昀才意识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若他身边跟着的不是陌敦,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一定不会担心,最多以为那人不过是在天渠阁迷路了而已。
但陌敦……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陌敦昨晚说过的话。
他不会真的去找了一匹快马,逃出洛阳城去追那些西去的赫兰人了吧?
不,应该不会。常昀冷静下来想了想,陌敦是赫兰的王子,不至于那样任性妄为。他突然不见,要么只是他在故意吓人,要么,就可能是真的出事了……
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常昀虽说不怎么关注朝政之事,却也知道与西赫兰议和一事,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的。要破坏西赫兰与大宣之间的同盟,有个十分简单便捷的方法,那便是从赫兰质子身上下手,直接,杀了他。
这个猜测让常昀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赶紧去找人。”他转过头去对自己身后一群的侍从吩咐道。
就算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为了保险起见,也得慎重对待。
他带来的随从并不算多,只好自己也放下手中的书卷也亲自参与到寻找之中。天渠阁上上下下都已经找遍,势必要将范围扩大搜寻。
那么依靠他的能力显然是不够的,要不要现在返回东宫和两位堂兄商量主意,要不要直接去中宫将这事告诉给皇后,这些问题他在寻找的过程中思考着。
走出天渠阁大门他看了眼日晷,距他和陌敦一起走进这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也就是说,陌敦失踪至少也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使常昀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焦急,还是该淡然自若。
猛地,他停住了脚步。
迎面走来的是熟悉的人。褚谧君身后跟着数十名婢女,正从不远处的长桥走下。
她也看到了他,原本她该掉头就走的。可是她看到了常昀脸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忧虑,不由自主的便朝常昀走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她问。
“陌敦又不知是在玩什么花样,不见了踪影,我正在找他呢。”常昀不想让她担心,便故作云淡风轻的回答道。
褚谧君用力拧了下眉,“我帮你找。”说着她便扭头看向了自己身后那些侍女,想要开口下令。
“不必了。”常昀虽然也想找到陌敦,但他一点也不想承褚谧君的情。
其实从前他们两人根本没这么拘束客套,然而自从上次交谈之后,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与他之间画了根线。
“必需得尽快找到陌敦王子。”褚谧君没理他。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是黄昏了,假若陌敦真的是出了什么事,等到入夜就更难找他了。
“你们分散开来,四处找。不仅要找陌敦王子,还要找周遭有没有可疑人出现的痕迹。若是半个时辰后还没有丝毫线索,你们就回到这里。要是真没能找到陌敦王子,只有去求见皇后了。”褚谧君对侍女们说,又转头看向常昀:“你年长于陌敦,帝后默许陌敦与你走近,大约是希望你能够照拂陌敦。陌敦今日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算帝后不追究你,也难保有朝一日这件事不会被人利用,成为有心之人向你问罪的把柄。”
作为权臣的外孙女,谨慎是她自小就养成的习惯,以恶意揣测一切事物已成了她的本能。
侍女们一瞬散去,只剩下两名还留在原地。但她们也极其乖觉,低眉垂首,近乎消弭了自己的存在。
常昀本想继续去找陌敦,却不由自主的迟疑了会,“多谢。”这两个字是对她说的。
“我也不止是为了帮你。”褚谧君刻意错开视线,不与他对视,“我曾受人嘱托,要多关照陌敦。”
“是陌敦的阿姊么?”常昀问。
褚谧君略为吃惊,她没想到常昀竟能猜出这个。
“延勒就是陌敦的阿姊,对么?”常昀又问道。
对上褚谧君含着惊讶的眼眸,常昀轻描淡写的解释道:“陌敦和我说过,延勒是女子,是他母亲的侍女。可我想,一个侍女怎么可能以那样一种态度对他。听说冯翊公主还有个女儿,人称勒乌珠公主,精于骑射,十三岁时便能够随父一同出征西域,名声从西边一直传到洛阳。如我没有猜测,延勒就是勒乌珠。而且你应该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从你和她相处时的态度来看。”
常昀果然很聪明。许多事情,好像都瞒不过他。褚谧君想起自己片刻前硬生生扯出来那个借口,不犹脸红。
大概常昀早就看出她在想什么了吧。
她想要远离他,可又不自觉的朝他靠近。哪怕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目光也会不由自主的追随而来。
常昀本来是要去找陌敦的,但这时却又不急着走了。他低眸发了会呆,直到这份寂静让两人都感到了不适,这才开口道:“很少在在这一带见到你呢。”
天渠阁位于皇城之北,毗邻太学辟雍。往日里,这里汇聚着整个王朝最负盛名的儒者和出身各异的太学生。有如是春雨后的林地,欣欣向荣。
但今日恰逢休沐,又正好是黄昏日落之时,以至于这偌大的一片地方竟然听不到人声。夕阳垂在天尽头,放眼所见的一切都被染成了一种苍凉的颜色,让站在这片夕阳下呃的两人都不犹生出了一种天地浩大的萧索之情。
“这里是太学,我既不是太学生,也不是五经博士,自然没有机会来此处。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只是因为我要替我的老师呈送一份书稿入天渠阁而已。”她眺望着远处没入夕阳灿灿华光之中的辟雍,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太学呢。”
常昀略一侧首,看着她说:“太学这一带都可能有陌敦的行踪的线索,我打算仔细找找,你要一块么?”
第60章
所谓太学, 乃是自古即有的教化士子, 栽培才俊的所在。
大宣开国以来承袭前朝旧制设有太学,却一直任其荒废。私学盛行于世, 名儒往往以师徒之谊于朝堂之上营结朋党, 世家大族多重家学,以家学培育族中子弟, 助其出仕入朝,累世皆为公卿。
在这样的情况下, 太学形同虚设。
直至文帝末年, 始有尚书令袁涧试图改革太学积弊, 广招天下学者入洛阳太学之内,以此重振官学。后胡人南下,惠帝崩殂,一番动乱之后, 当时还年轻的褚相扶持新帝登基, 着手恢复朝野纲纪。
之前赫兰南下以及洛阳城内的世族内讧, 使过往旧贵的势力多半凋残, 褚相便借此机会大力任用寒门, 之后又重设太学,不论年岁、门第,凡有才学者,一并纳入。之后又于州郡设下州学、郡学,铸成了了一套完备官学体系,此后官僚多从官学中选出, 往年的选任官僚的察举旧制反倒渐渐不再那么重要。
身为褚相的外孙女,褚谧君对于太学的这段过往,以及太学的重要性一清二楚。这里汇集着整个王朝最有名望的儒者和最优秀的才俊,也是他外祖父执政的真正根基所在。她往年对太学也有过好奇,但还不曾仔仔细细的游览过这里。
对上常昀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太学这处地方,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比起椒房殿的富丽奢华、太和殿的恢宏雄伟,太学辟雍宫的建筑看起来太过朴素,但正是这份朴素,让褚谧君感受到了一份庄严肃穆的古意,不经意间,便能想起先秦时期的文华璀璨,百家争鸣时士子的绝代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