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子出宫,皇上便从老祖儿那将奴才要了过来,一直在御前伺候着茶水呢。”她喜不自胜地说:“这回总算好了,主子扶摇直上, 回宫当了懿妃。皇上念着咱们昔日的旧情, 才拨了奴才去承乾宫伺候主子您呐。”
她二人正说着,只见有一路藏教喇嘛一色的深红色夏木特僧衣及特有的鸡冠帽, 纷纷双手秉正合十,依着次序鱼贯进入大殿,琉璃碧瓦,四檐之内,自他们身上飘来秘宝古香, 风递暗度,馥香缕缕。
“主儿,咱回吧,万岁爷又要为大行皇后超度了。”
雪梅看看她并不说什么,搭着她的手缓缓向穿廊尽头走去,自左一排排喇嘛赤衣而披,徐徐行路双目而垂,自闭六情于世。乾清宫内佛音阵阵,头上檐头铁马风铃四彻,僧宝心魂肃然,无染无浊。
待转过回廊,一目重瞳下,一张清蔚如玉的少年,那喇嘛眼神忧心如灼,远远行在队伍之中,迎着她的目光冀望而来。
雪梅翣翣眼定睛细瞧,竟是冬郎扮成了喇嘛偷偷进宫瞧她来了。他的眼底无奈情何,只争相逢,待想说什么却又咫尺千里,寸情之哀缱绻无尽,顾我绝情之痛永付沧波,终究她还是逃不开这座城,奈何身陷其中,禁锢的岂止是她一人。
雪梅心上一紧,目不转睛地回看他,脚下踏着青石板,铎铎地缓响在耳畔上,心中如鼓如瑟似乎依稀听得到对方隆隆心跳声。
她故意将步子放得缓慢,大悲大喜中手心里紧紧攥着帕子,暗暗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那心里一阵慌乱,似要气短窒息了一样。
过尽九曲回廊,她身子微微一晃,脚下绵软无力地抚着廊下添漆红柱,她将头上的月圆蝠云玉钗瞬即摘下,轻轻叩那廊住三响,她怅惘惘地,忍着泪梗在喉中,玉钗似圆表月圆相合,动辄三响便是缘散...缘散...待极目颙望,竟踪迹全无,喇嘛披赤衣裳裳似红尘,冬郎走的不情不愿,一见非见,见犹离见,争如不见,随着人潮淹没在了重栾屈曲的回廊上,浑融红尘一粟,披翻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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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后,容若娶两广总督卢兴祖女儿卢氏为嫡妻。一晃青女月降霜以至,乾清宫进深的一间东次间是宫妃侍御的听叫处,阁中向东宝座上挂‘慎俭德’一块御匾,数十盏琉璃挂灯,映这一室渥彩琅彰。上奉紫檀边座琉璃心五屏风,左右鸾翎扇一对,正中央是紫檀罗汉福寿云纹雕花宝座,上铺石青绣缎金花革丝锦套,红猩猩毡一块,蓝革丝迎手,靠背坐蓐上,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柄,青玉浮雕嵌玉石鹌鹑嘉禾如意,两旁设有甪[露]端②形似麒麟,明达威严而睥睨四方。
众宫嫔左右两列依着位分坐在下首,那殿前珐琅海棠式花瓯香炉行云曲款,于阁中绕室如阑,烛明香暗处,将众位宫妃身上染得披香发越。
淑妃坐在左上首,斜睨着眼儿瞧着坐于对面的雪梅,“懿妃真是好大的谱儿,除却每日晨昏定省往太皇太后那去,大行皇后丧仪,殿前卑辞尊礼只稍稍露了面外,可就再没见你从自家宫门里走出来过。”
敬庶妃掩起帕子嗤笑,“可不是,难不成懿妃怕见人?”
斓茵在宫中行事很知端底,加之性子一向沉敛,很少有出言莽撞的时候,只是这回见众人群起之势处处与懿妃争锋,她再不出头为主子分辩,只怕不知要被人欺侮到何种境地里了,“我们娘娘,前儿在佛前发愿,要为仁孝皇后吃斋诵经服丧一年,自仁孝皇后去了,连日来阖宫闭户,也是为了守这一份虔诚之心,娘娘早晚诵经时至今日早已诵了千余部了。而众位娘娘,小主呢?你们一个个只会说嘴排揎,哪一个赶得上我们娘娘的苦心?”
荣庶妃一向寡言,听到懿妃为大行皇后作出如此殊胜功德,心中不禁有些钦佩之意,“懿妃娘娘慈心仁德,这份必尽其心之力,得用十二分的虔诚才可作得呢,真是一件殊胜功德之举,嫔妾真是自愧不如。”
平贵人坐在一旁,偷偷给安常在递了眼色,安常在会意,朝荣庶妃不禁讥笑,“嫔妾也算是这宫里头的老人儿了,也不知懿妃娘娘能有多大的坚韧持恒善心,嫔妾没见过不敢多嘴置喙。只是,嫔妾也见惯了,瞎盲照镜子——装样儿的人。”
敬庶妃一旁附和着说:“谁说不是呢,面善心不善大有人在,谁知道关起门来谁又是什么面目?只凭耍嘴皮子说说,谁又能见着什么?仁义孝慈说了半天,这些些许也只是诞漫罢了。”
她们说了这么多,也无非生了这许多妒狭醋意,雪梅不防付之一笑,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她自认为自己不是君子,不过是心自坦荡的女人罢了,怎能如她们一般作出这等患得患失,戚戚忧惧的真小人姿态来。
门上膛帘子一掀,梁九功拂尘一挥,“众位娘娘,小主,皇上叫撤敬事房娘娘们的绿头牌,近日不再入后宫。皇上还吩咐各位娘娘,小主,自请修养身心,打明儿起都要去宝华殿为仁孝皇后诵经超度,每日功课由宝华殿师父们记档成册,至晚由法师做总回向,请各娘娘们都回吧。”
众宫妃皆露出悻悻之色,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各有各的心事。敬庶妃心知肚明,皇上有意为懿妃解围,随掩着帕子清清嗓子,问道:“先前不都是抄经吗?各自在宫中誊抄自己的,怎么这回又改了?”
梁九功答:“回小主,万岁爷说了,学佛人须以躬行实践为事,抄经、诵经全无高无下之分,只是为故去之人欲造福利,七分之中而乃获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啊,诵经意在不消磨时候,如此仁孝皇后才可更快得以超生。”
钮祜禄氏婍姀是淑妃的妹妹,自小便随着姐姐嫁入宫中,被皇上一味宠溺,养成了骄纵的性格。她从旁嚯地站起身来,似有怨怼,“不叫侍寝,难不成皇上要一辈子都不进后宫么?成日介真不知皇上都想些什么。”
淑妃面露严色,立正言辞道:“婍姀,皇上再宠着你,也不要由着性子非议皇上。”
梁九功哈了哈腰,“是啊,小主。这天下纷纷多事,如今三藩未平,加之仁孝皇后薨逝未久,皇上难免心中忧忡,不如贵主儿们先各自回宫,皇上那里奴才自会规劝,还请贵主儿们放心。”
众宫妃簇拥着淑妃出了大殿,只听身后梁九功诶了声,“请懿妃娘娘留步,皇上还有话和您说。”
雪梅转身搭着斓茵,跟着梁九功去了昭仁殿见驾。
“这仁孝皇后真冤,才过身多久,皇上就又有上心的了。”淑妃眼皮子往后一瞥,示意平贵人,“你去吧。”
平贵人暗自咬了咬唇,那脚下缓了缓,等着敬庶妃上来与她搭话,“我说什么来着,此女不简单,曾在御前是个女官,她姓舒穆禄又是明珠的侄女,如今被皇上转圜一下,竟就成了佟国维之女,你说讽刺不讽刺?如今叶赫那拉氏又掌着内务府,两大家族暗通曲款在所难免啊。”
敬庶妃觉着她话里有话,敛了笑侧头问她:“平贵人你想说什么?”
“天地良心,敬庶妃可别误解我说的话。只不过只想告诉敬庶妃一句,干瞪瞧着泛红眼儿,可争不来什么出息。”平妃笑的满面春风,扶着侍女便去了。
“你——”敬庶妃只顾气恼,竟一时语塞。
在身旁搀着她的丫头芝彤低低地劝道:“小主莫忧莫恼,风水轮流转,那懿妃只是一时运气,待日子长了还不是一样。”
主仆二人一壁走,一壁说,敬庶妃乜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本来就无怙凭恃,好不易才在宫中分得些许恩泽,自那懿妃来了,皇上一心全扑在了她身上,若她势炽日甚,你叫我怎么能不忧不恼!”
芝彤抬眸幽幽地说:“奴才还是劝小主,多思虑三分,别被人拿了筏子使。”
“你懂什么,我自有良策。”她嗤然一笑,“这宫里的女人,各各心怀叵测,我怎又不懂这个道理?若出岔子推出去个替死鬼便罢了,皇上的心必要挽回来才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绨袍之义:不忘旧日的交情。
②甪端:是一种中国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与麒麟相似,头上一角,甪端据说能够日行一万八千里,通四方语言,而且只陪伴明君,专为英明帝王传书护驾。寄寓了中国民众的美好愿望和祈盼,期盼国泰民安、生活富裕、人世昌隆、人寿年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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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特用了纳兰容若的词《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为题记
第71章 霜缟同心(上)
题记:山花点滴在空阶,声声宝瑟度流年。卷眼情窗阑珊处, 帝心苍梧在斑竹。尘缘相误, 风雨总难凭。深庭迢迢听漏寒,心随月明伴流萤。过眼光年,料应天上人间, 情尽别。
雪梅跨进昭仁阁, 朝皇上福了福, “皇上, 您唤嫔妾来有事?”
皇帝撂下手里正批阅的公文,向她招了招手,“是啊,懿妃。仁孝皇后已经不在了,中宫之位悬空,前儿淑妃向朕提起,要你与她协理六宫,你觉着如何?”
雪梅心里觉着不妥, 肃下身去又是一福, “皇上,嫔妾才入宫不久, 就要协理六宫事宜,恐怕人心不服,嫔妾没主过事,恐怕做不来,会叫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