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座之下,顾贞观以两丈开外处坐更,手里拿着一本《通典》给皇帝讲读。
梁九功蹑手蹑脚上来,只听他说,“回事——”整座昭仁殿廓而荡荡,将此声蜿蜒......
顾贞观遽然停止,从地坐上起身肃在下首。
皇帝睡得不大酣沉,眼皮子往上一抬,“朕听着呢。”
梁九功噎了噎口津,“万岁爷,奴才都安排妥了。只是奴才去时,正撞上尚方院的严福海给姑娘上刑,顶好的一双手弄得血肉糊烂的,险一险便被废了。”
顾贞观闻听此言,立时讶然。腹内怅怅思忖,像个木鸡似的呆站着,横竖自己也未察觉,竟把那《通典》失手掉在了地上。
皇帝见他面露愀然忧戚之色,偏着头凝视他,“古人视善书为至宝,必思置之善地以保护。顾卿,莫因一事而折平生之福啊。”
第47章 尚难消受
题记:蟾宫星影隔狼河,山雨欲来复戚戚。暗合玲珑月, 不见谢家女。星斗泠, 望无穷,千里云影隔云重。一飒飒,一声声, 朔风吹到明。
皇帝话中有话, 顾贞观立刻顿悟转醒, 慌着神忙捡起那本《通典》举至头顶, 跪伏在地,“臣,殿前失仪,心无敬畏颇有偏失,臣诚惶诚恐,请皇上恕罪。”
他闇低敛容自感无力,他对雪梅之心怜如赤子,像是岭山高洁的白梅清正无邪, 徒然情何以却, 又有着唱和之雅默契,而今自是认为他日便可结得烟霞之侣的缘法, 不禁蕴了一腔幽幽痴心,一缕芳香馨馨,阡陌了他的心。
皇帝嗤然一笑,“好啦,恕你无罪。御前没你甚么事了, 自行跪安吧。”顾贞观口嗻一声,提着袍子退了出去。
他才出了殿,皇帝便冷下脸来,“给朕传曹寅。”
“嗻——”梁九功站出殿外滴水檐下,高声传谕:“传御前侍卫曹寅进殿听差喽——”
曹寅在殿外卸了刀,匆匆上来一扫袖子,插秧道,“皇上万万岁,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朕有紧要的差事交给你办”皇帝冲他招了招手,“上来,朕和你说。”
能得到皇帝应允近前说话,这是给了天大的脸面的,曹寅诚惶无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近至御前,他不敢上视主君,下意识里默低着头,抻脖伸脸等着听喝。
皇帝在他耳边小声道:“带一队前明武侍老公,去北五所给朕盯着雪梅,还有......照着朕的吩咐见机行事,领差去罢。”
“得嗻——”曹寅领了密差,一股子兴奋难以自持。都说伴君如伴虎,在他看来其实皇帝挺彪的,给人划起戏本子来,规弄得极有声色,他磕头跪安心里想,这下子可有好戏看喽......
皇帝下巴一扬,眕着脸吩咐梁九功,“你也甭偷闲,上慈宁宫把斓茵要过来,朕留着有用。”
待曹寅退出大殿,梁九功侍在一旁,嗳了一声,“万岁爷,雪梅姑娘这事出的蹊跷啊,指不定招了谁的忌,下黑手呢。”
“善则召感荣,恶则召感辱,空穴来风,理有固然。”皇帝两眼睛炯炯有神,手里把玩着雪梅的八卦头簪,“她是大运亨通,自然顺着风头敬着她的亦有,背身切齿磨牙恨着她的也有。朕就想叫她知道,单守本分,不强进、不妄想,若论他处自然耐下心来,无需争功抢脸,也可算是知足常乐的太平逍遥。但唯独御前,这是危途!要想保命不被人阴,只能做朕的女人。”
嘚——万岁爷这是要上火,梁九功见势不妙忙噤了声,直把脖一收做起了缩头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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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将息,各宫门苑均已下钥。北五所俱寂籁静溢,进深一间房舍便是北五所掌司太监林奇年的小他坦,屋子里透出隐约的光线,席间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曲调声,正是林奇年与两个小太监觥筹交错,宴酣享乐的时候。
两个小太监推杯把盏,嬉笑间恣畅醉意。林奇年摇头晃脑,举着一根筷子敲打着酒盅,嘴里喃喃自唱着,“......五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耳朵边,两个水饺一般般,还有一对大耳环,哎哎哟,还有一对大耳环......还有一对大耳环......”
坐在对面的小太监听到这里,迳自斟满酒盏,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走到林奇年身旁,嗔怪他唱那十八摸勾起辛酸往事,不免趁着几分醉意埋怨起来,“我说师傅,咱都挨过一刀了,唱这劳什子做甚?来——咱爷俩走一个...喝额......”
另一个小太监醉眼迷离地趴在桌上,听到他们又碰了一杯,也举起杯子,囫囵道:“爷俩...喝——”一语未落,早已猝溜儿倒地,仰八脚地醉在桌子底下。
这二人彼此看了一眼,也不去理他,林奇年滋儿咂一口喝干了酒。旁的小太监又给斟了一杯,“师父,后院那位怎么个打算?怎么着也得叫徒弟这心里有个底呀。”
林奇年上手喀扯嘴里地牙缝,想了想,“这事儿,不大好办呀。今儿这阵仗还瞧不出吗?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旁的甭提,光梁大总管和秦太医就够声势的,个顶个儿的御前红人!后院那位咱家不好说,只一样儿决不能听女主的喝下手调理,得尊着晾着敬而远之。”
小太监不由一愣,鼓着太阳穴乍么腔腔的问:“好家伙,好处咱都收了,抵牾上命如何交代?”
林奇年用筷子敲他的脑壳,“你小子懂什么!后宫女主子斗法向来不在乎咱们这帮虾兵蟹将,咱们这些苦太监也是爹生娘养,别人不在乎,咱们自己就得重着自个儿。究其真儿,什么是太监,须得从这两字上寻求滋味,都是挨过一刀的人了,还有什么种性呢?”
太太监堆了满脸的笑,“师父,太监没种性,有婆性。”
林奇年嘿了声,“你小子不傻。不单有婆性还有伶性,往后在禁宫不仅要会哄主子,还要学着扮猪吃老虎,心计上定要有杆秤‘任他风波起,稳坐钓鱼船’这个理儿拿在手里一辈子,保管你顺风顺水,惟吾知足,自得其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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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莫夜月光明,一重幽暗的屋宇,只燃了半支烛,青晖淡淡像是寂了许久,孱孱的阴云晦暗得却无半丝雨意。虽在四月中,可料峭的春寒却依旧阴冷。经过饱受苦楚的一夜,雪梅已是神危力尽,交臂历指过后的伤痛犹如刀锉早已侵骨而入,淤肿不堪得再难掩去疼痛的狼藉。
雪梅透过那扇活窗由内往外看,天际里一片无垠的黛色,残月如钩欲尽铅华,院中独有一株嘉庆子,花开似玉一般的合风泛春,催得屋中隐隐沁染了一缕馥郁幽香。
她斜倚在窗前,虽独拥余香,却今宵便无缘再梦,此刻她并无先前那般恐惧,自是深知一个识了字,学了诗的女人,在帝王眼中不仅是砌丽的藻饰,而更多诠释了婉约的祸患,想到这里她轻嗳叹,黯然地望着月出光在天的沉沉寂籁,只有义无反顾了,她心中没有怕,只有为爱义无反顾的冬郎一人。
青镫已残,灯影幢幢,她顾影黯然抱着膝头看向窗外。须臾,只听外面有开钌[liào]铞[diào]①解屈[qū]戌[xū]②的声音,那扇活窗下支起了摘窗木棍,送饭食的苏拉只伸进一双手,递进一碗小米粥及苞米面窝头饽饽。她近前娄着身子去接,只见那是惯常的雪青暗花锻地流水菱纹氅袍,挽袖宽松,阔有尺余,却是极雅致的湖蓝地织锦牡丹云纹花色,这样的精心绣色将袖端挽起半尺来多,再与袍身有着鲜明的对比,二者之间愈发显得相得益彰。
她不经意垂眸,眼风往下一搭才发现不大对劲儿,霎了几下眼仔细瞧,挽袖下接石青色出圆峰的髚[qiào]袖哇汗③,尖角端露出织金的团蟒,那是苏绣施针的水脚,托立着福山寿海。
唬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二等虾④?”
“看得不错,算你有见识。”此人身法如流,拾起窝头随手一掰,就势向雪梅扔了过去,她猝不及防地把窝头接在了怀中,巍巍颤贴立在墙根下,下意识里知道这个东西是个祸患,烫手山芋似的拽至地上。
不想还是觉晚一步,门处豁然洞开,一个黑影右手抚着佩刀把儿,不矜不夌儿地站在门下,只听他高着嗓子,“武侍老爷们,人揪住了么?”听真声儿她才知道是曹寅。
外面的武侍老公将那假苏拉呼呼巴围了个水泄不透,其中有人黑处里下狠脚,照准他的脖楞拐子就是一蹬,假苏拉连声“唉呦......”吃了疼翻倒在地。
曹寅吹燃了手上的火纸焾,弯身拣起被她抛掷地下的窝头,从内里扒拉出有半个小指大的书笺来,荧荧火光幽微且朦胧,直勾勾地冲她照将过来。一张韫色的清水脸上显得有些冷漠,眼睛羸弱得也凹了进去,一头乌云的发摘去了红绒花,只余下辫梢甩在前襟上,映在一片波光潋滟中,绿鬓红颜莫不绮靡,那一双徽睇翦瞳之下,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佳色失容像残月疏影,一度凝澹,一番伶俜,只有时浮时沉的万千思绪。
曹寅有些亏心,痴痴地瞧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虽被纱布覆裹,看着仍是酸涩难耐,他痛彻心腑,悔得肠子都泛了青。
曹寅欲牵她的手为其查看伤势,不想她睫毛逶迤一霎,忙把手缩了回去。眼窝子里红红地断线珠子地滚落,他自知亦无法弥补,亦不知从何时起自见着她,便有了微甜甘酸的况意,纱似地惘惘的,总有些若隐若现的不能自持,“是我对不住你,当初只顾纳兰,不曾有半分心思为你着想。如今不单误了你的终生,还害你苦成这样,我哪有脸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