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插秧道:“回皇后娘娘,近几日折子上来的多,万岁爷总是瞧到至晚三更才肯撂手。”
皇后撂下手里的书,淡淡地问:“除了瞧折子再没干别的?没得再添什么嗜好、玩意儿?”
魏珠怔了怔,心里揣摸着,小心翼翼地回说:“皇上常说玩物丧志,主子又岂会碰那迄子消磨意志的东西,还请娘娘宽心才是。”
“皇上无事便好,倘若要本宫知道你们这一个半个怂恿了皇上,他日若被本宫发现了什么,定没有你们这迄子奴才好果子吃!”皇后冲魏珠挥挥手,“下去吧。”
魏珠道一声嗻,抿起唇不无忧心地看了看雪梅,两眼一眯虾着腰退了出去。
东暖阁内静谧无声,但断续只能听着皇后不时翻书页的响动,雪梅依着规矩仍手捧龙袍跪在地上,像根钉子铆上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她是能登上寝殿的宫女,御前行事早已游刃有余,可如今对着皇后连大气也不能够轻易出的。
半晌,皇后托着雕花海棠藤蔓釉里红,恹恹地喝了口茶,“本宫记得你,不日还在慈宁宫伺候老太后,今儿一见竟又成了尚衣监的宫女,你好会翻云覆雨啊?”
听着此话,皇后不像是好相与的,雪梅垂项低首谨慎地答话:“回皇后娘娘,奴才是御前司衾的,尚衣监为万岁爷新置了几件春夏替换的龙袍衮服,奴才跑趟腿儿上殿来交差。”
皇后扬一扬鎏金錾花的护甲,“呈上来吧,也叫本宫瞧瞧尚衣监近时的手艺。”
锦葵接过龙袍呈到案几上,皇后那纤纤玉手抚在那明黄色金云龙及海水江涯的纹样上,“嗯,做工倒是讲究,纹样柔和又色彩鲜明,看上去像是极佳的织造手艺。”
“回皇后娘娘,合该也是尚衣监用心,这次用的是江宁织造局进贡的金妆彩及倭缎,江宁善织金妆彩,其技法亦是圆金线和色丝,如此设色浓郁愈发看着沉稳庄重呢。”雪梅低着头,和声细语地道。
皇后极珍视地翻看填漆大盘中的各色龙袍衮服,“自咱们大清入关以来,逐渐也是入乡随俗了,什么...春分,大红朝日、夏至,明黄祭地、秋分,月白夕月、冬至,宝蓝祭天”大致也讲究个君权神授,天地玄黄,天人感应的道理了。”
第45章 当庭月暗
题记:东风玉楼望垣深,月照关情绿窗寒。月华尤霜重, 音信两疏索。空度又宵宵, 忍泪花又落。消得莫相遗,须知雨初晴。
“你们说什么这样热闹?”皇帝早已悄无声息地进了东暖阁,而在其身后钮钴禄东珠亦相伴进入殿中。
皇后见了皇帝喜笑颜开的, 忙屈身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
钮钴禄东珠朝皇后打了双安, 皇后回首捧着最上头那件明黄金云龙海水江涯的龙袍凑到皇帝跟前, 双手擎起龙袍一抖,“妹妹来的正巧,尚衣监为皇上新置的龙袍,咱们姐妹伺候皇上试一试新如何?”
“姐姐提议,自然是好的。”钮钴禄东珠笑意凝在嘴角上,视线落在地上讶异道:“呦,这地上掉了物什?”
话音未落,锦葵早已将那地上的鸡心香囊拣起, 从里面掏出来一串并蒂同心玉, 双手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挥了挥手,不耐道:“什么劳什子, 拿给皇后瞧去。”
皇后接了过去,展眼细瞧那玉质虽通透,只是普通的京白玉罢了,又见那上面刻着“同心如玉”四个字,皇后看了极是瞿然, 双手托着同心玉,哀哀跪倒,“皇上,是臣妾无能......后宫之中竟出了这样的丑事!还请皇上查明,清肃后宫才好。”
皇帝眼见皇后满腹自责哀愁,忙托着她起身,“皇后不要这样,究竟如何朕自会详查。”
皇帝把那同心玉和鸡心香囊接过来详看,钮钴禄东珠亦是上来凑趣儿,指着那鸡心香囊迟疑道:“皇上,那上面像是绣着几个字呢,舒...穆...禄...雪梅?”皇帝心头一震,看向了雪梅,同时又很迅速地将视线敛了回来。
皇后听了这个名字,不禁凝眉,回首朝跪在下首边的雪梅看去,那眼眸中犹如芒刺几近锥人,“本宫若记得不错,你就是舒穆禄雪梅,是亦不是?
雪梅膝行叩首,“皇后娘娘记得不错,奴才是舒穆禄雪梅,可那物什并不是奴才的,还请主子们明察!”
“瞧你这样倒是生的清丽脱俗,若经着心打扮起来,也怕是同你这般饶舌来更加蛊惑人心罢?”钮钴禄东珠缓缓上前,用食指端起她的下巴打量起她的样貌,“呦,真真是粉妆玉琢,美得不可方物,可内里呢?腌臜透了吧?”
钮钴禄东珠忙回身拉着皇帝的手,托赖娇嗔说:“皇上......御前怎能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奴才伺候,没得折辱了天家威名。”
皇后向皇帝躬身一福,“是啊,妹妹说的不无道理。此事关乎后宫清誉,这宫女子身上不清不楚的,万一有个什么腌臜事,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不得不察啊...皇上。”
“此事诸多疑点,又兹事体大,只凭一个物件就把她定罪,难免草率了吧,皇后?”皇帝偏侧着头,意味深长地逼视着她。
皇后双眉一蹙,手里只管绞着帕子立时语塞,那心里七荤八素地没了落处。
钮钴禄东珠玩味一笑,“皇上说的对,只凭一件物什就定了这奴才的罪,实在草率,也没得冤枉了她。不如这样,这奴才若有半丝轻薄,定然有不检点之处,就此搜罗一番,才算来得干脆,身上若没有再去榻榻里搜捡,到时候真寻不出什么,那才是真干净。”
“皇上,不如就依妹妹说的,在她身上搜捡一番,当真没什么即还了她清白也去了咱的疑心,如此可好?”皇后一努嘴儿,锦葵会意已带了人,气势汹汹地上去搜雪梅的身。
雪梅强自镇定,被人板着身子上下搜罗简直是天大的耻辱,锦葵傲娇地冲她撇了撇嘴,直奔她氅衣的开裾下搜出一纸小笺。
她将小笺呈给皇后,只见那小笺之上笔韵灵动洒脱,流墨中竟含有淡淡的铃子香,她依着字句清朗吟诵:“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钮钴禄东珠一迭连声惊诧,“呦,这可是情诗呐,古有朱熹《诗集传》称‘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之说,古来对此诗便颇有争议,有说此诗淫奔,又有文人墨士断此诗相恋男女矢志不渝,只是两心相知的情意罢了。可不论如何,宫中最忌讳私相授受,而且还是在皇上的......”她发现自己触了口误,忙掩住嘴再不敢往下说了。
皇后一手托着小笺,那份雍容姿态下,鎏金的护甲趁得她的手愈发玲珑玉葱,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朝雪梅扇去掌,“妹妹通古博今,姐姐今日领教了。不过她可真是会四两拨千斤呐,险些便被囫囵了过去,如今尚未有人证,只这两件物证便也可治她个惑乱宫廷的罪名,是要乱棒打死的。”
皇帝心中到底意难平,忙从皇后手中将小笺抓在手里,他一目三行,辨识这字是难得的柳字体,用笔点睛之处,主要是逆锋起势,富于变化,外疏内密,但此字虽劲媚全无体势灵力,软秀有余,更缺筋骨,空有其表罢了,他神色凝重看得出鼻翼有些微张,“皇后你想说什么?”
皇后脸上郁色沉重,“皇上若听臣妾的,如今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此女再不能堂而皇之的出入御前,不如打发到慎刑司仔细查问,她若与人有私揪出来处置了就是,倘或她自己有什么私心,魅惑皇上,那就是僭越犯上。那便怪不得臣妾,遵循祖制一切照着宫里的规矩来了。”
听到这里雪梅愈发觉着无助了,在这皇城之内她确曾与容若私相授受,可如今因相陷害,自亦无可辩驳,心里虽委屈,只是不敢发作,凡有所为必有因果,她伫思以至那嘴角不禁蔓起一丝淡淡地苦笑,‘如此也好......’眸子里幽幽如墨,空洞得失了心魄。
“你这丫头好猖狂,自认无法蹈空逞辩竟作出这轻狂样儿出来给谁瞧?妖妖调调的大不成个体统,帝后面前岂容放肆!”她一时气盛劈手便朝雪梅扬手挥就,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够了!淑妃,这是朕的乾清宫,她是朕的宫女,要如何惩处自然由朕说了算。”
淑妃脸色白得透底,亦楚楚作态,颤声道:“这奴才忒刹火气,在帝后面前还如此嚣张,嫔妾看不过去,也是一时不忿罢了,还请万岁爷容量......”
皇后十分不屑淑妃那般矜情作态,肃身一福截断她的话,“奴才自然是皇上的奴才,当由皇上定夺。臣妾知道皇上一向圣心宽容,只不过此事有关后宫风化,没得折辱了皇家清誉,臣妾也想问一问皇上,要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眉心一沉,凉凉的舌底尖不由发出微微酸涩,踟躇一声唤来梁九功上得殿来,“将...舒穆禄雪梅关至辛者库幽闭自醒,待一切查明再做发落。”
淑妃回到翊坤宫,坐在东次间的一张花梨木缠枝雕花的沿炕上,举着一把铜镀金嵌烧蓝镜子抚面而叹,“绀湘,本宫是不是老了?瞧那舒穆禄雪梅即年轻又肤白貌美,尤其那双眼睛明莹如玉勾魂似的摄人心魄,姿态端庄很是持重,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别有一番风情阿,还真是个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