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还记得前世第一次见到于尔征的模样,她早见过他的一手好字,只是不知其人。庆功宴上,满目锦绣的进士里,他一身深灰布衣,乍看背影还以为是哪个误入金碧的泥胎,只在转身与人谈笑的时候,才叫她明确捕捉到他的出众之地。
与冯观文的倜傥、刘采仲的温雅、姚左牧的刚直都不同,那探花郎有一股纯然之质,是不曾受名利场、角逐地改造和隐藏的天然,无锋有角,干净澄澈。
这样明净的人,正是那种甘愿赴汤蹈火誓死追随的呆子。
杏花灯影里,不归一眼记住了他,只是不够果断,探花郎很快就被楚派一系拉拢过去,平添了后来的许多麻烦。
争乱结束后,不归收整百官,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适合为首的,便亲自去请。于尔征不肯背主,不归便策反了康王心腹,让人前去说服他:“那言不归一介女流,由她为君,河山迟早祸败衰颓。君不出仕并非忠心康王,反而是不忠康王之天下。”
一根筋果真被说服,布衣入朝堂为相,三年来除了清廉为政,剩下的精力全用来怼女帝,与老宗室们沆瀣一气。
女帝有时被怼到气噎,几度想下旨轰他滚回康王的封地昌城去,甚至盛怒之下,拔剑指过一根筋。
然相不惧死,怎以死威之。
不归回忆到此处反而一笑。这位半生的死对头虽然给人添了不少气,但在当时的缟白心境下,却也不失为一柄支撑的匕首。
车停了,她收回信笺下去,穿过纷乱嘈杂的六尾巷,进了那家小旅舍。走过混杂的楼道,她在尽头的房门前停下,拦下要敲门的赵康,自己屈指叩门。
门里传出一声咳嗽:“请进。”
不归推开门进去,一只脚踩在了看不懂的纸页上面,便低头去拾起:“对不住,踩脏了公子的文书。”
伏在矮桌上的人愕然抬起头来,一张脸在斑驳光线里莫名的怆然。
他立即站起来,咬破了嘴唇,一字不发。似乎无措,震惊,以及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痛苦。
不归抚平那纸页走去递给他:“还你……嗯?公子怎么哭了?”
于尔征扭头:“有灰尘……见笑了。”
不归打量了他一眼,放了那纸,叹了一声:“还认得我么?一月不见,公子摧折了。”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岂敢忘却……殿下美意,是我无能消受。”
“无能?孤不见得。”她笑了笑,想找个地方坐下,奈何这房间又窄又乱,只好弯腰收拾了些外文纸,拉过一个蒲团坐下。
于尔征慌乱:“殿下怎能坐在这里……”
“公子坐,别拘谨。”不归挥手,自笑自乐,“这样恭敬,反叫孤不习惯了。”
他刚坐下,听此手指一抖,头更低了。
不归知道此人生性有些呆板,不等他开口先问:“科考时见公子右手似乎不对,可是伤了?如今还好?”
于尔征把手藏到桌下:“多谢殿下关怀,小事而已。”
她微皱了眉:“十几年寒窗,不正是为了一朝科举?偏在紧要关头伤了手,多年苦读付之一炬,怎能算小事。怎么便伤着了?”
他垂首:“蒙殿下不平,只不过是……天意如此。”
不归眯了眼睛,以为他是心里有数,认定无缘杏榜而消沉。
她冷声:“没有天,主宰世间的唯有人。纵是有天,也是人定胜天。你要信服于天,还不如屈服于我。”
他一震,凝视着她,字眼颤抖:“殿下,您要做什么?”
不归见惯了前世那个犀利尖锐的宰相,此刻见他消极,很是恨铁不成钢:“孤要公子入那庙堂,与冯姚抗衡、与世家宣战、与贪腐作对、与不公不正作对,你能吗?你敢吗?”
“孤要你为臣为相,立命生民福祉、束缚高位滥权、制约朝堂权党、修身广名天下,你能吗?敢吗?”
于尔征却低着头,兀自不肯开口。
不归等了半晌,无奈地想,好呆的一根筋。
“会有那样一个人去辅佐您的……”他低声,“殿下,会有比草民,更适合辅佐您的人。”
寂静了半晌,他听见她坚决的声音:“没有。除了你,没有更适合的臣僚了。”
他呆呆抬头,她伸手而来:“既然公子意志消磨,孤也不便多说。月前留下的那盏灯,拿来。”
他喃喃:“您要做什么啊。”
不归不耐烦了,很想怼他一番,好在今早含的药丸起了平心静气的作用,于是化成了言简意赅的强硬命令:“拿来。”
于尔征脑中始终浑噩,但身体习惯了言听计从,机械地起身去拿珍藏的花灯,奉到了她面前。
灯简素无华,不归转过两面,看那龙飞凤舞的“吕望”、“卧龙”四字,这才点头:“这灯给我,回头赔你。”
她提了灯站起身,扫了一眼陋室里的鬼画符纸页:“孤来,只是告知公子一件事,既然被孤点了名,就没有阁下拒绝的道理。”
不归装完这强硬的一比,话也说完了,灯也拿到了,遂提灯离开,留给他一句:“好好思谋前程吧。”
走到门口,背后的人叫住了她:“殿下!”
不归回头。
“您……多顾念自己。”
她皱了皱眉,转身离开了。
赵康询问:“殿下回宫么?”
“不,去礼部。”不归提着花灯上车,望了一眼旅舍,又低声道:“叫你的人看着这书生。”
“保护还是?”
“监视。注意谁人来找他,以及他自己的行踪、处事。”她敛眉,“这书生,不对劲了。”
赵康应了声是,任劳任怨地继续当马车夫。
第50章
此时礼部正在紧张复审,没了冯太师主持,进度显然比往届慢,主持的礼部尚书和郭大学士连日操劳,发顶都肉眼可见地稀疏了。好不容易改好了第一遍,今天才得以喘口气,正坐着喝茶主持工作,忽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进来禀报:“大人,公主殿下来访!”
杜礼部和威亲王他们同桌开过会,对这小阎罗有过被怼的阴影,顿时喷了茶:“什么?”
刚擦了桌子,那少年打扮的公主就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撩起襟摆走进来了。她抬眼向在座大臣点头示意,左眼太蓝,右眼太黑,即使五官生得极好,也着实瘆人。
众臣起来行了礼,面面相觑。
不归走去,在正中空着的椅子落座,花灯放在桌上。
“孤只是来看看,列位大人继续忙。”
众臣看着这少女坐在往年冯太师的位子上,脸色各异。虽然名义上都是总监考,但说白了公主不过是倚仗出身,能和太师比什么资历?
郭学士看不惯:“殿下,您……”
不归看去:“大学士不忙?”
郭学士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寒意,擦了擦额头讪讪道:“忙过了,现在不那么忙了。”
杜礼部内心内牛满面,读书人读了太多书也不好,遇到上司这种询问都不知道遮掩两下吗?!
为了头顶发量,礼部连忙作揖补救:“回禀殿下,臣等刚结束第一轮改卷,正在夜以继日地复审,以赶揭榜。”
不归转着花灯笑:“诸位大人辛苦了,怎么还站着?快请坐。”
杜礼部和郭学士的位子在她两旁,杜礼部见她对花灯爱不释手,便捧了一句:“殿下这灯当真不凡,其字笔力不俗。”
不归颔首:“尚书好眼力,孤自民间见此灯,深爱其字,这还是向其主暂借来的。”她转头问郭学士:“大学士以为,灯上字如何呢?”
花灯一转,郭学士看清了入木三分的“卧龙”两字,眼睛一亮:“好书法,俊飞神逸,只是少了一点刚重。”
不归转到“吕望”的一面:“这二字呢?”
郭学士大惊:“好字!筋骨厚重,气势恢宏,有威亲王遗风!”
“依大学士看,这吕望写得比那卧龙二字好了?”
老头儿起了痴劲:“非也非也!不能因为这二字有亲王风骨就断它为高品,我看这二者虽风格迥异,但各有妙处,论笔锋是不相上下的。殿下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那是自然。”
郭学士越看眼睛越亮:“这又是写在花灯上,而非铺纸落墨所成的,更见落笔者功力,实在难得!不知道是哪两位大家写的?”
“同一人写的。”
“啊?”
不归点头:“确实是同一人、同一时刻写的。”
那花灯被挨个传了一圈,所到之处赞叹声不已,最后回到不归手里。她问郭学士:“不知道这等字迹若是在科卷上,能否添些成绩?”
杜礼部刚想保守回答视情况而定,郭大学士已经连连摆手了:“评卷评的是文,不是鉴赏书法大家,如果空有其表而失内容,那当然是不成的。”
礼部尚书内心呜呜饮恨,猪队友啊。
“大学士无私,这很好。”不归轻笑,又问:“那么反之,如果文策出彩而字迹潦草,学士又是否一同视之?”
郭学士一怔,竟没答话了。
她轻点花灯,尽量温和地扫了满堂一眼:“诸位大人辛劳已久,手中所阅的考卷恒河沙数,总会有精力不支的疲惫时刻。若在劳累时接过一份潦草考卷,是否也会有那么一点意乱呢?十年寒窗得一次春试,想来也有因紧绷而一时乱了笔的士子。如孤手中这盏灯的持笔人,就因开考前不慎伤了手,丢了一手好字。但这有才者,文策底蕴自然有之。若因草笔而一掠而过,与将来的栋梁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