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蓉讲完,不归偏不点他讲,反而转头促狭地挤兑罗沁:“你来一个。”
罗沁怔了一会,咬了咬牙根,脑筋一转彬彬有礼地挤兑了回去:“奴婢孤陋寡闻,没什么精怪故事,倒是因为广梧养着家猫,觉得那猫有些好笑地方。”
“列位都知道,猫都爱吃鱼。可不知怎的,忽有一日,那猫叼了一尾鱼来,竟自己养着看护,有时馋了忍不住舔上一口,既希望鱼快些长大吞入腹又心生爱惜,行止看着好笑极了。不像在养食饵,却像供着——心、肝、宝、贝。”
偶尔主子嘴上放松,泄露了对四公子的几句玩笑爱称,罗沁路过听见了,一面觉得好笑又觉得温馨,便记在了心里。
只是这么隐晦肉麻地兜出来,不归不免得牙根一酸,原本想逗她讲思鸿,却成自己栽跟头,于是瞪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那肥猫,确实古怪。”
偏楚思远还一本正经:“那鱼的确是顶顶好的稀奇东西,这个我可以作证。”
其他人不知道里面隐喻,只谈论这猫的稀罕古怪。
不归越听越不对,手指向了楚思远,他以为是轮到自己,清清嗓子说了个开头:“我……”
谁知那指像只恼人的蝶,不点这鱼,滑向了身后的萍儿:“萍儿来讲个。”
楚思远只好闭嘴,飞快地舔了下牙齿。
萍儿惊讶了一瞬,眼睛下意识看向正殿外,而后一笑:“殿下钦点,奴婢怎么也得编一个出来,可奴婢口笨,说个自家妹妹的吧。”
“奴婢妹妹有个青梅竹马,相处多年,很是喜爱。可那人碍于种种不肯吐露心迹,妹妹以为他无意,慢慢也灰了心。我们家乡有个习俗,人们每过生辰都会自己做个平安符,那人每年也会做,有回叫妹妹撞见了,却看到护身符上刻的是妹妹的名字。”
“那呆子急着要捂住一旁的匣子,妹妹蛮横抢了去,打开一看,新旧参差八个护身符,刻的都是妹妹的名。”
众人听完都笑出来:“俏冤家。”
不归看着她笑:“不用怕,孤做主。”
萍儿连忙低头,转着手指头抿唇笑。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来到了楚思远身上,他看向她,微歪着头,眉尾上挑,似是在问:轮到我了吧?
不归点头,他便开口:“我有只猫。”
“那猫古怪,想吃尾鱼,便抓了鱼饵去垂钓,鱼闻香而去,乖乖上钩。猫得意,问:‘我的鱼饵香吧?’鱼答:‘是,你很香。’”
故事戛然而止,众人楞了好一会:“然后呢?”
他说:“然后,我那猫就把那鱼供起来,当作——心、肝、宝、贝。”
不归闻言猝不及防,转头干呛了起来。
楚思远忍笑:“阿姐没事吧?”
不归咬牙,忿忿然地剜了他一眼。
这时门口有一声音:“你们倒是有雅兴。”
三个皇子登时敛笑,站起来往门口望:“父皇!”
那门口站着个玄袍清癯的男子,转着拇指间一枚盘龙扳指,正是宗帝。
霎时全员起身行礼,宗帝笑着挥手:“入广梧不必拘礼,都坐着吧。”说着便踏进来。
不归起身让主位:“舅父请坐。”
而后她自己赶走楚思远,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又堂而皇之地揽了他,使之坐在自己腿上。
宗帝进去便在正位坐下,看着他们姐弟情状,不免一笑。
“舅父也得空了?今日是什么稀罕日子,一屋子龙驹凤雏不说,真龙也赏光来了。”不归拢住楚思远的腰,如今他长高了些,下巴磕他肩膀上刚刚好,惬意得很,如果他再配合下,不要这样僵硬的话就更好了。
四个皇子同在一处,她的偏爱显露得堂而皇之,甚至有些用力过猛。
宗帝只笑:“真龙也会饿,想着这儿有好厨子,便过来蹭点晚膳。没想到广梧这样热闹,连蓉儿也来了,开着说书宴。”
不归弯了眼睛:“晚膳好说,但好处怎么也得给一点吧?不知天子可有兴和我等同乐、来个压轴的?”
其他人不敢随意放肆,即便是丽妃、三个皇子,也只笑着不敢附和。自皇帝进来,众人的脊梁都绷紧了,尤其是思平,看着那正侧三人,父慈女孝、姊善弟顺,仿佛只有他三人才是一副天伦之乐的正经样子,而自己更像个局外人。
“你们瞧瞧这个人,不知是随了谁,竟这样吝啬,一顿饭都要拿捏。”宗帝指着她朝众人说话,眉目是温和的,只是个寻常长辈的样子。
姚蓉笑:“公主是您手把手带着的,不随陛下随谁?”
宗帝却摇头:“不随朕,随她母亲。”
楚思远感觉到腰上的手倏忽一紧,按捺着隐忍不发。然而她的声音就在耳畔:“母亲不也是您带大的?自然是上梁不正,下下梁歪。”
这话大胆,可宗帝开颜了:“有理,是朕之过。”
思鸿憋不住好奇,直眉楞眼地问:“小姑怎么是父皇带大的?”
宗帝瞧过去,反问:“怎么,你母亲不曾同你说过?”
思鸿丈二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宗帝眼里划过什么奇异的东西,一笑带过:“你小姑年幼失母,寄养中宫,也算有朕几分带养。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不归在一旁起哄:“便是不提往事,故事却是不能落的,舅父要不要儿臣打个快板伴奏?”
宗帝扶额:“不必了,那竹板你自己玩儿去。”
他思索了片刻,娓娓道:“不周山有怪,怪浇灌一花,花开使天地失色。然花弃哺育者随人而去,怪甚念之,弃山河而追之。数年寻之不见,怪不回头,故不周山改名,人称为——”
不归入了套:“为什么?”
“不归。”
她莫名其妙:“是,我在这。”
楚思远笑了出来,而后思平、罗沁也笑,不归回神,见一屋的人都掩嘴笑,耳根红了点,只怪自己入神,又不好向宗帝抗议,便恶狠狠地撞了楚思远的脑袋,只欺负他:“不准笑了!”
她低声不平:“你们父子都拿乔我!”
气声在耳廓响起,她的气息奔腾侵袭,海潮汹涌。
他的心口忽然洒了千罐蜜,浸润每一脉络,铺满十里红尘。他依偎着她看了这广梧一眼,只觉今生来到此处,说不出的静好欢喜。
这夜广梧宫的晚膳是有史以来的丰富热闹,皇帝与后妃、公主与四位皇子、贵女与未来的女官,他们竟都聚在了一处,举觞同著,言欢共笑,每一个人都在其中享其惊奇和新乐。无数奔窜的溪流越过河山,在此收成命运洪流,几度冲刷,遂有了山河雏形。
不归在笑声鬓影里饮了三杯太平山川,握着楚思远的手,悄悄地与他咬耳朵:“鱼儿,阿姐也给你讲个故事——”
“这世间有好些不归人行不归路,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周王慕西王母……还有一矜寡孤疾,也走不归路。长夜漫漫,有衣冠作古,有鹤桃红,这不归人背靠衣冠吻桃红,倏忽黑暗,倏忽光明,倏忽听见鸟儿振翅之声……”
这不归人睁开眼,有燕来回。
第49章
其夜享欢,翌日不归起来时敲敲额心,漱口后便含了颗药丸。待出去,楚思远衣冠整齐,守着一碗鱼粥。
不归咽下,本心欣然,药心宁静,因此步伐从容不迫,眉温笑浓。
“怎么不吃?”
少年回头,眼睛比刀还亮:“等阿姐,快来,你又睡懒觉噻。”
不归来到他身边做下,舀粥喝:“今天是什么功课?”
“老样子,上午教经纶,下午练武。”他深深看着她,“阿姐呢?今天还抱着小雨睡懒觉么?”
不归一晒:“闲日子到头了,今儿有事,中午不回来吃饭,大概要下午再回来了。”
“你去哪儿?”
“出宫办事。”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不归抬手揉他发顶:“阿姐有正事,待闲暇再带你去玩好不好?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阿姐给你带回来就是。”
她就拿他当小孩哄。
楚思远垂眼:“不用,我什么也不想要。”
“那,乖乖上学去。”不归摸得顺手,又揩了他漆黑的鬓角一把,逗猫的习惯出来了:“学得好了,阿姐有赏。”
楚思远不语,觉着珍馐入口,嚼如糟糠。
送走这崽子后,不归回去换装,换了当初在会试考场外的少年装扮,别着扇出宫去了。
她展着信笺看,那于尔征果真右手出了问题,辞了写花灯的活,却又不肯闲着,接了翻译西域文书的散活,真是个劳苦命。
不归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本领,不禁诧异于相不仅博古通今,还精中原外域语言,果然不该籍籍无名。不说其经世才能,就冲这语言天赋,不留下着实浪费。
她弹了一下信笺,信上记于尔征拒绝了两位显赫家世好友的资助,执意不肯和他们一起住上好的客栈,去六尾巷租了个便宜旅舍凑合着过,只等揭榜。马车由此向那目的地驶去。
前世科举出了四个才俊,于尔征作为唯一一个寒士,他的登科已然昭示了变革。历数几百年,楚国太多年没有底层跃上来,庞大的权力机器年复一年地运转,偶尔有草莽惊世,也不过一瞬即逝,比如不归的父亲言椿,以及和他同届的武状元于霆。纵跃十六年,天坪上才出现了一个于尔征,堪称朝之珍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