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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逞窈窕[第一部] (绣猫)


  吉贞终于清醒过来,看着镜子里晃动的人影,她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宫婢。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是逢喜事那种欢欣,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狐疑地转向抿嘴偷笑的桃符,问:“你笑什么?”
  桃符掩住嘴,又乐了一下,然后无辜地眨眨眼,“殿下今日出降,奴高兴呀。”
  吉贞脑袋一晃,如乌云的秀发顷刻间如水般从手中滑开。她不信,盯了会桃符,这才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来,“温泌昨夜可有来请罪?”没醒着等到他,她有些懊恼。
  众人忍不住了,都嬉笑起来。桃符说道:“驸马来的时候,殿下睡着了——驸马抱你进来的,殿下不知道?”
  吉贞“啪”一声,把梳篦拍在妆台上,半晌没说话。桃符手极灵巧,迅速将她的长发挽成髻堆到头顶,一边挑选着钗子,一边偷偷在镜子里打量吉贞的神色。
  温暖的烛光下,她的脸颊微染红晕,久久不退,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怯。这下好,胭脂也不用涂了。
  “拒开城门的事,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了?”吉贞冷冷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
  桃符听出来了,羞怯其次,气恼居多。她陪着笑,辩解道:“殿下睡得沉,奴叫不醒呀!”说着差点又要忍不住笑,她硬是摆出一脸严肃,“驸马有错。殿下今夜见着他,再好生问他的罪。”
  众人忍俊不禁,怕吉贞怪罪,嘻嘻哈哈地跑出去了。吉贞余怒未消,又有些丢面子,然而被桃符一叠声催促着去换衣理妆,忙得眼花缭乱,也顾不得发作了。原本以为起的早,时间宽裕,谁知时间飞逝,才把那深青织五彩翟纹的吉服穿上身,外头蓦地礼乐大作。
  “驸马奠雁了。”桃符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见两只活雁被送了进来,她忙飞快地理了理吉贞腰间的白玉双佩,将纨扇递给她,轻声道:“殿下,该上车了。”
  上了翟车,帷幕落下,吉贞轻舒口气,移开纨扇,撩起凤冠前垂落的珠翠,见帷幕缝隙外头人影晃动,知道是温泌循例亲自来赶车了,于是微微探起身子,用纨扇将帷幕又拨开一点,却只见到车辕上一个红色的背影,身形不胖,肩宽腿长,腰间革带上嵌着白玉銙,手持绞了金丝的鞭鞘。马鞭他自然是拿熟了的,手心一翻,鞭柄在握,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翟车稳稳走了起来。
  “殿下。”桃符小声提醒她,指了指她的双唇,“别咬着嘴唇,口脂要掉了。”
  吉贞微微启唇,坐了回来,她使劲摇了摇纨扇,只觉得车里又闷又热,人有些躁。
  “忍一忍。”桃符也替她打扇子,怕她妆容残落,“还有一整天呢。”
  循例,驸马亲迎,要驱赶翟车到婚馆。这一路,百姓夹道,众官列队,大把大把系了彩色丝线的铜钱如落雨般撒在大街小巷,铺了满路。翟车碾着铜钱,绕城一周,抵达婚馆,车身一停,新妇以纨扇遮面,踩着胡床下了车,脚下垫来织锦花毡,凤履顿了一顿,踩落在花毡上,花毡极长,前后相接,是绵延不绝的大朵盛放的牡丹。她被繁花引路,进了青庐。
  鞋底踩着茸茸的彩线,一双男子的鞋履也停在了旁边。
  “殿下,上首的是武宁公主。”桃符贴着吉贞耳朵窃窃私语。
  婚礼使屈大通略一踯躅,公主出降,舅姑该行面君之礼,然而武宁也是公主的品级,他抬头一看,见武宁公主端坐在上首,面上挂着微笑,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能对吉贞和声道:“殿下可对阿家执妇礼。”
  此时执了妇礼,日后便都是妇礼。吉贞对屈大通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将纨扇略微一侧,露出一张浓艳的脸来。她注视着武宁公主,笑吟吟叫了一声:“阿家。”
  武宁公主并未盛装,但也极美。平心而论,不提太后,连吉贞的亲生母亲顺德皇后也不及她。
  武宁对吉贞缓缓点一点头,“殿下。”
  吉贞不肯见礼,连累温泌也只能直挺挺站着,挤出点笑容唤了一声母亲。屈大通眼睁睁看着,冷汗涔涔的,忙打岔道:“使君可接旨了。”
  “是。”温泌撩袍下跪,静待屈大通宣旨。
  屈大通念过婚书,再宣读皇帝诏书,加封温泌为三品驸马都尉,并赐玉带、襕袍、彩罗、鞍辔,又赐清原公主府邸,擢选公主府司邑、录事、主簿等官吏,光这一长传封赏,便念了有近半个时辰,读的屈大通上气不接下气,舌头险些捋不过来。
  温泌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终于等到屈大通封完姜绍,停下来润嗓的功夫,他当机立断说:“辛苦屈尚书,请就坐入席。”也不管屈大通还没把那数米长的诏书念完,使个眼色,叫人架着他去外头歇息去了。
  “请……”温泌转过来,一时还没想好要叫吉贞什么,看着纨扇上两只翩然翻飞的彩蝶。若不是昨晚已经见过本人,他兴许心里还有些紧张,此刻是少见的气定神闲,他随口说道:“请公主在青庐歇息。”便往外走了,那一串彩帛玉带之类的赏赐,也忙跟了上去。
  “殿下,”武宁公主也顺势起身,扶着婢女的手,走到吉贞面前,在她鬓边扶了扶歪掉的金钗,武宁说道:“我累了,先告辞。”
  “阿家请便。”吉贞颔首。
  武宁公主在她鬓边停了一会,才放下手,笑道:“你生的不像罗皇后。她头发少,也黄。”
  “我像阿耶。”吉贞很自然道。
  “难怪。”武宁点一点头,却没再说什么,飘然去了。
  吉贞转身拂过泥银青帐,走进侧边阁子,往榻上一坐,她用绢帕掖了掖腮,绢帕上染了淡香,泛着红粉,被她丢在一边。
  “殿下,”桃符趴在轩窗上看了一会,侧过头对吉贞招手道:“驸马在外头和那些人吃酒,殿下快来看。”
  “不看。”吉贞没好气地说。
  “这个阿家,”桃符知道吉贞心思,替她打抱不平,“罗皇后头发少又怎么的?她头发密,还不是掖庭出身?哼。”
  “理她那么多?公主府离郡公府十万八千里,以后不来往就是了。”吉贞嗤道。
  桃符出去一趟,取了粥来给吉贞吃。吉贞没有胃口,吃了两口,丢到一边,躺在榻上打盹。站了半晌,她腿都打颤了,一肚子气也不知道往哪里发。
  此来范阳,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京都,看灞桥的绿柳,慈恩寺的金桂,还有曲江的畅畅和风,融融春景?
  “殿下,”桃符从外头回来,以为吉贞睡着了,俯身一看,却轻呼一声,“殿下怎么……”吉贞眼角湿润,分明是泪。桃符触景生情,也委屈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吉贞听见动静,扶榻起身,嫣然一笑,说:“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桃符道,“外头有许多官员等着谒见。驸马问殿下今夜要宿在婚馆,还是回公主府。”
  “叫他们隔帘拜见吧。”吉贞声音有丝疲惫,“见完了我们回府。”
  “奴去问驸马?”桃符道。
  “问他做什么?”吉贞道,“传他们进来就是。”
  桃符放下纱帷,传众官谒见。吉贞隔帘听着外头絮絮叨叨,对桃符道:“你去叫郑元义进来。”待郑元义进来后,命他提笔将众人姓名籍贯一一记录。郑元义迟滞了片刻,伏案慢慢书写起来。
  写了片刻,感觉旁边立了一道碧影。知道是吉贞,他心里有些紧张,一个夔字便不知如何写了,只能随手涂了个墨团团。吉贞似乎笑了一声,也没说破,指尖点着他的字迹,说道:“听桃符说你这些时日夜里不睡,都在写字。”
  郑元义沉默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瘦的脱了相,眼眶深陷,没有在宫里时那样清秀了,轮廓显得有些尖刻。
  “你跟姚师望习字?”吉贞道。
  “是。”郑元义只能答道。
  “尚可入眼。”吉贞道,“该多练一练,日后有用。”
  郑元义手下慢了些,心里在盘算着吉贞这句话。似乎灵窍一通,他不禁看了吉贞一眼,想要笑,突然想起自己少了一颗牙,忙忍住了。
  “回府吧。”待官员谒见完,吉贞看了看外头天色,院子里灼灼的如雪杏花被余晖染成昏黄的色泽,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似乎有好几个穿红的人在走来走去,也不知哪个是温泌。她着意多看了几眼,最后放弃了。
  武宁公主府原名甘棠,皇帝赐给吉贞后,更名为响桐,内里粉饰一新,只是还未换匾额。吉贞困极了,也顾不得欣赏里头的亭台楼阁,流瀑繁花,卸妆换衣,草草梳洗,便倒头又睡了。
  其实很累,但她心思颇重,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踏实。几番梦醒,恍惚中听见旁边有人喁喁说话,脑子里想:大概是温泌来了。
  按理,温泌来拜见,应该在外头请旨,她许他进,他才能进。这些规矩,桃符在出宫前学过的,怎么都忘了?
  最后室内安静下来,吉贞闭着眼,屏息聆听帐子外头的动静。虽然没有声音,但她能感觉到那人不是桃符,是温泌。
  橐橐的脚步声近了,似乎掀起帘子看了看,又放了下来。
  她原本是无所畏惧,却突然地胆怯了,畏缩了,把眼睛闭得更紧,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慢慢翻身,侧面朝里。合眸等了许久,不见来人,她渐渐忘了紧张,又堕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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