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见戴度如此惶恐,心知秦住住果然十分得戴申宠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片刻,见那秦住住在戴度背后扬着头,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心知肚明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吉贞眸光一转,对戴度道:”阿兄,我要往凉州城内转一转,阿兄能否带路?”
“殿下请。”戴度松口气,让开一步,请吉贞先行,回身则使以眼色,令陈氏将秦住住领走。
“姜绍。”吉贞脚步未动,忽然吩咐道,“秦氏脖子上的玉龙子,你去取回来。”
“是。”姜绍往秦住住脖子上一望,立即明白过来。他在禁宫久了,对玉龙子早有耳闻。走到秦住住面前,说声:“得罪。”不管她躲闪,匕首过处,丝络无声断裂,一枚莹润冰凉的夜明珠落在掌心。
“殿下为何要抢妾的东西?”秦住住惊魂未定,气得跺脚。
“玉龙子是先帝征西域时获取的宝物,我幼时尝将它悬挂在帐顶照明的。”吉贞接过姜绍奉上的玉龙子,这失而复得的宝物,在掌心静静散发盈盈光辉,她对戴度很和气地解释,“戴申离宫时,我转赠给他。如今物归原主,还请阿兄转告他。”
戴度忙应了。
吉贞握着玉龙子缓缓走到山峰高耸处,见山色清濛,烟气淼淼,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远近山峰如朵青莲,徐徐绽放。她心念一动,想把玉龙子丢入山谷之中,举起手踌躇片刻,又收回来,交给桃符,“留着,以后回京,给太后宫里的云团戴。”
“给猫戴干嘛呀。”桃符笑道,“咱们还拿回去挂在帐子里,晚上多亮,又没有烟气。”
“你倒不嫌?”吉贞刺她一句,便戴上幕篱,领头往山下去了。
凉州一游,有姜绍麾下几十兵士护送,戴度领路,浩浩荡荡的人,引来无数百姓尾随围观。吉贞的食邑,在昌松、嘉麟、天宝三县。县民只知此地是清原公主的封地,却从未亲眼目睹公主真身。她抵达昌松时,全县百姓争相跪拜,以为神仙下凡。
吉贞隔着幕篱的轻纱,看着外头模糊的人影晃动,她微微一笑,对旁边的桃符轻声道:“我这会心里好过些了。”
“殿下刚才应该给她几个耳光。”桃符哼了一声,对秦住住的放肆耿耿于怀。
“她不值得。”吉贞认真地琢磨着,“你说,昌松三县的百姓,一人一拳,能将戴申打死么?”
桃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很解气地说:“一人一口唾沫,能将他淹死咧!”
“牛羊遍地,路不拾遗。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凉州是个好地方。”吉贞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问姜绍,“离范阳还有多远?”
“快马加鞭地走,也要半月才到。”姜绍明显地心急了,“离婚期不过十日了。”
“我们从凉州走,叫屈大通自会州速速赶来。”吉贞立即道,“星夜疾驰,也许赶得及。”她吩咐姜绍道:“坐车太慢,你牵一匹马给我。”
“殿下骑马?”姜绍有些意外,他满以为吉贞是根本没把这个婚期放在心上。
“先骑一程吧,明日再换马车。”吉贞也不勉强,她在宫中常打马球,骑术是可以的,然而毕竟一个女子,长途跋涉,坚持不了几日。正好穿的正是胡服,她接过马鞭,如一只轻盈的燕雀,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穿过城门,正见对面一队穿了甲胄的人马往城里赶来。
两队人马逐渐接近。吉贞慢了下来,对方也骤然勒马,他生就一双浓眉,英气勃勃,只是脸色不好,嘴唇干得起皮。大概急着赶路,牵动了伤处,他咧嘴“嘶”一声,下意识抚了抚胸口,一脸防范地扫视着姜绍的卫队。
着羽林卫服饰的骑士突然出现在武威县,是稀罕事。果然清原公主到了凉州。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蓦地回视队伍中仅有的两名女子。
见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幕篱和桃符脸上来回扫视,吉贞陡然心头火气——你是瞎子不成?一手掀起幕篱,她嘴角还带着冷笑,泠泠目光注视着他,“使君,”她慢慢说,“风采如昔呀。”
戴申张了张嘴,他余光去看城里景象,见众官在城门口驻足相望,是在为吉贞送行,此外并无异相,大概吉贞并没有在武威县闹出人命,他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紧绷的面容也舒缓了一些,“殿下,”他经年之后,终于再次得以端详她的脸,有些尴尬、感慨、亦有些疏离,他说:“殿下倒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以前什么样?”吉贞反问。
戴申语塞,他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似乎记得她十分任性刁蛮。
嗯,现在看来,仍然十分任性刁蛮。听闻她大驾光临,戴申怕她要找戴度和秦住住的麻烦,急的连夜赶路,如今一看吉贞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头就蹭蹭冒火,伤口又痛,又惦记战况,简直气得快吐血。
“我还没阵亡在沙场,殿下就急着来收拢人心了?”戴申忍不住讽刺她。
“此刻没阵亡,”吉贞嘴角扯出一丝敷衍的笑,随手将鞭子凌空一扬,戴申始料未及,不曾躲闪,被鞭尾扫中脖子,顿时血珠子沁了出来,他捂住脖子,怒视吉贞。吉贞笑意更深,对他轻轻挑了挑眉,“以后谁说的准呢?”吝于再看他一眼,她将幕篱放下,扬鞭而去。
自凉州到范阳,吉贞一行,极少在驿站歇宿,果然星夜疾驰,赶在婚期前夕抵达河东。待到范阳城门见望,已经人困马乏,屈大通在车里,骨头也被颠散了,险些一命呜呼。吉贞命仪卫在城外暂歇,桃符率宫婢们忙得打水给吉贞梳洗,在车上就换起盛装,挽起云鬓。
桃符一面用笔细细在吉贞脸上勾勒面靥,说道:“这一路上,怎的也不见官员前来迎接,公主翟车已至,难道驿站没有传讯?”
吉贞被她那画笔描的脸颊痒痒的,她轻轻闭眼,片刻之后,才很无所谓地笑着说:“兴许温泌以为我们不来了吧。”
“殿下。”桃符笔下一重,她恼怒地叫道。
“不说了不说了。”吉贞似乎也有些紧张,她睫毛颤抖着,不再开口。
“殿下不好了!”郑元义匆匆赶到翟车前,撩起红色帷幕对吉贞道:“姜都尉先派进城传旨的那一簇人,与范阳守军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人!”
吉贞勃然变色,将桃符的笔挥开,姜绍护送着她到高处一望,见城门口乱成一团,前往传旨的不过十数人,被那几百名守卫如潮水般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屈大通捧着圣旨,堂堂工部尚书,被人揪住衣襟,说他矫诏,是戴申细作,要即刻将他捉拿押送平卢军治所。屈大通被人死命护送,连滚带爬地逃出重围,扑到翟车前,呼号道:“殿下,平卢军这是要造反了!”
“姜绍。”吉贞一脸怒容,下巴一抬,她下令道,“去将这些人都拿下。”
“殿下,这……不好吧?”姜绍十分犯难。
“先拿下。”吉贞毫不客气道,“放一个人回去,传温泌亲自来请罪。”
第13章 疏桐流响(四)
城门告急,金鼓如雷,消息抵达节度使衙署时,正暮色四合,杨寂手中擎着烛台,与温泌二人头并着头,在案头看布防图,容秋堂一脚踢开门,闯进室内。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愣头愣脑地说:“怕是真的公主到了。”
温泌半信半疑,一手按着案头,他问:“你看清楚了?”
自清原公主那队人马进入河东境内,探报频传,温泌等人疑是戴申诡计,早令容秋堂率兵在城内戒备。容秋堂在城门上看了半晌,拿不定主意,于是按兵不动,自己赶回衙署来寻温泌,这么会功夫,怕来人将城门都要踏破了,他怕城门有失,急得在地上团团转,指手画脚地描述那场景,“有个老的,说姓屈,朝廷特遣婚礼使,手上还拿着圣旨。”
“工部尚书屈大通?”杨寂问他。
“谁知道。”容秋堂抹把脸。
“你看见公主了?”
“没看见。”容秋堂细细地说,“是有辆车,有团盖,帷幕,赤红马。前头一队兵,抱着金壶银桶,有人执扇,有人举幡。中间一群骑马的宫嫔,穿着红罗销金袍。后头几乘肩舆,围着那辆车。卫队兵将统共有四五百人,有京畿折冲府的铜鱼符与敕书。”
“有鱼书,怕是真的。”杨寂对温泌苦笑,“戴申么,一者还在和沙陀周旋,二者,范阳是我军驻地,他也不至直接就率兵来自投罗网。听闻陛下拨了两支折冲府卫队为公主宿卫,”想到吉贞那个脾气,他龇牙咧嘴的,对温泌挤出一个艰难的笑,“郎君,速速放他们进城吧?”
“呃,”容秋堂期期艾艾的,抓了下耳朵,他想笑又不敢笑,老实道:“那些人说,公主有令,命郎君亲自去城门外请罪。”
“请罪”两个字,彻底把温泌激怒了。抬手一挥,一把将容秋堂呈上来的敕书匣子砸到墙上,他拍案骂道:“去他娘!”颊边酒涡不见了,他拉着脸,密茸茸睫毛下一双眼睛将杨寂一瞪,“想去凉州就去凉州,想来范阳就来范阳,她把我两河三镇当什么?”
杨寂头皮一麻,知道温泌把气都洒在了自己这个拉纤保媒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