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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逞窈窕[第一部] (绣猫)


  听到“驸马”两个字,温泌就不由地一皱眉。见容秋堂酒气冲天地还要往跟前凑,他警惕地伸手,将他的脸往后一推。
  “滚滚滚。”温泌心有余悸,容秋堂吃多了酒,不爱女人,总在男人身上使劲。他一动手动脚,温泌就浑身汗毛直竖,“你离我远点。”
  容秋堂脸上的笑淡了点,欲言又止的,弥山在他后腰捅了一拳,容秋堂便乖乖坐了回去。
  温泌环视四周,不是酒菜,就是乐伎,今日无兵可练,他觉得很无趣,将杨寂一拉,说道:“这有什么意思?去打双陆。”
  杨寂一听这个,顿时头大。他自诩聪明,但和温泌不论是下棋还是打双陆,就从来没赢过。而且温泌一打起双陆来,劲头很足,能打个通宵,他三十多岁的老弱病残,被拖着通宵之后,鼻涕眼泪横流,他倒神采焕发,还能出去打两趟拳。
  不能比呀不能比,一比全是辛酸的泪。
  他忙将袖子从温泌手里挣脱出来,呵呵呵一串干笑,“不了不了,臣明日还要早起,还是听听曲子清静,一会就散了。”
  温泌很扫兴。他轻轻一跳,坐上围栏,一只靴底踩着立柱。湖里的鱼群被轻微的震动惊散,他一把黍米撒下去,鱼群又摇头摆尾地挤到了他手下。
  蠢鱼。他微微笑。喂得来了劲,又抓一把粟米,索性连容秋堂酒桌上的盘子都抱了过来。
  看他空虚寂寥的,一群人也不好散,但酒不能再吃了。一群大男人,规规矩矩袖手而坐,一脸严肃地听伎子唱《倾杯乐》。
  《倾杯乐》是南曲,风靡京都,连远在范阳的伎子也爱唱。幽州百姓和契丹人杂居,伎子多番人,论热情奔放,要胜过国朝的女人。平卢军中兵士平日里也爱和番女厮混。
  一曲《倾杯乐》,被紧张的番女唱的荒腔走板。众人都摇头,说唱得不好。
  “哑巴唱得好,叫哑巴来。”
  “哑巴”其实并不哑。不仅不哑,她还有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幽州的百姓都知道,但她是契丹人,并不会说汉话,常年在衙署伺候快瞎眼的大巫。也不知道从哪个人开始,都叫她“哑巴”。
  容秋堂只消骑着院墙对着大巫的耳房喊一声,哑巴就立即拎着扫帚跑了出来。她是个颧骨高高,细眉细眼的番女,长得有些男人相,但笑得十分温柔。
  大家叫:“哑巴,唱一个。”
  她也不扭捏,将扫帚往温泌脚边一放,大大方方唱起来。她唱的契丹歌,众人常年和番人厮混,能听懂一词半句,但不能全懂,只痴迷于她的嗓音那样清澈嘹亮,而脸上的表情又那样灵动多变,纷纷摇头晃脑,跟着她的歌声打起了拍子。
  唯有温泌懂她歌里真意。
  “我的家,在茫茫大漠,春雨飘洒下一望无际的草色。高举的黑旗下,细草一样的箭密过春雨。受惊的天鹅凌空高飞,铁铸的翅膀,坚硬的翎羽,它像狂风一样卷过辽阔大地。窟哥呵窟哥,快放开你的猎鹰让它去追,莫让狂风掀翻你遮风避雨的穹庐,莫让春雨侵蚀你妻儿的肌肤。”
  温泌将手一挥,黍米被撒到远处,鱼群奋力追赶。他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手说:“我走了。”随即又想起来,对容秋堂道:“你下次吃酒,叫上姜绍。”
  容秋堂不解其意,睁大迷茫的眼睛答应一声。温泌快步下了水榭。
  哑巴张了张嘴,有些失望。随即追在温泌身后跑出水榭。
  “主君,我唱的不好吗?你去哪里呀?”她问。
  温泌偏头想了想。
  老婆不要他,难不成老娘也不要他?他哼一声,说:“我去郡公府。”停一停,对哑巴用契丹话说道:“巴雅,窟哥死了,大贺氏也没了,你别唱这些歌了。”
  巴雅一怔,低头道:“郁羽族也是被遥辇氏驱逐的,这支歌,还是俟斤教我的……”
  温泌面无表情地说:“俟斤叫你唱,我教你不许唱。俟斤死了,你听谁的?”
  巴雅忙道:“我当然听你的。”
  温泌满意地点头,教训她道:“你快回去吧,别跟他们一起混,他们都不是好人……”
  巴雅清亮的声音咯咯一笑,说:“你比我还小呢,说话像俟斤一样老……”
  温泌瞪她一眼,自己走了。
  他一边走,思绪游移。
  巴雅是大贺氏的遗孤,她被郁羽林在战场所救,交给大巫抚养,因此称呼郁羽林为俟斤。可郁羽林短短的一生,并没有真正做过郁羽族的首领。遥辇氏破大贺氏时,契丹八部分崩离析,郁羽族势弱,老幼罹难,郁羽族的王子郁羽林没了妻子、儿女,仓皇投奔国朝。
  他自知为异族,一生谨小慎微。即便先帝赐他汉姓,封了他做都督,又命他节制三镇,北抗契丹,制衡戴玉箴,他也从未敢露出丝毫骄矜。他人生的色彩,是晦暗压抑的。而当初被逼离宫和亲的武宁公主,好似也从来没有畅快地欢笑过……
  就连昨日婚礼时,她都没有给他半点好脸色。
  走进郡公府,温泌下意识地后悔了,正想调转步子,那侍婢眼尖,早跑进去通传了,他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挤出点笑容走进去。
  “你这是让新妇赶出来了?”武宁公主正在看府佐送上来的布料,头也不抬地问。
  她是有口无心,温泌却正是心中有鬼,瞬间脸便拉了下来。
  武宁公主半天没听见答话,回眸一看,顿时意会。她不说破,拉着温泌的手道:“你来陪我看。”
  榻上铺满了新送来的好料子。河南道的双丝绫,衮州的镜花绫,河北的贡春罗,孔雀罗,越州吴绫,亳州绉纱,益州锦缎,层层叠叠铺陈在眼前,流光溢彩,轻若青烟,灿若云霞。武宁公主爱不释手地摩挲了半晌,突然一滴泪将手下的绉纱绢打湿。
  她忙用帕子将泪拭去,身子一扭,坐在榻边,闭上眼睛,说道:“昨天忙了一天,肩膀酸疼,你替我捏一捏。”
  武宁公主这动辄就要对儿子撒娇的习性,温泌早习惯了。立在武宁背后,替她按了按肩头的穴位。他比侍婢手劲大了好几倍,又心不在焉的,武宁将他的手扯下来,回首关切地打量他的神色,“真和新妇不睦?”
  “没有,十分和睦。”温泌言简意赅。
  武宁冷笑一声,显然不信。“你那个性子,”儿子她是不舍得责备的,转而提起吉贞,“她么,我一打眼就知道了,不是个和善的性子,以后有你头疼的。你太傻。”
  温泌不爱听她絮叨,一听这话,抬脚就想走。武宁忙拉住他的手,叹气道:“婚都结了,你放心,我只盼着你们好。”往榻上一指,她说:“那有几尺澄水帛,极好的东西,给我使是浪费了。你拿去给吉贞,盛夏时沾湿了水挂在南窗,有消暑的功效,你又怕热。”语音一转,她又黯然道:“只怕她金枝玉叶,看不上眼。”
  温泌将澄水帛展开,对着太阳瞧了瞧,随手一抛,珍贵的澄水帛如白云般飘落榻上,他嗤笑一声,说道:“她是金枝玉叶,难道我乡野村夫,配不上她?”
  “毕竟不同。”武宁酸溜溜地说,拿起一段孔雀罗,她搭在肩头,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容色是否和那孔雀罗相配,她幽幽地说,“若不是因为罗氏,你本该也是一名王子。”
  温泌眉心一跳,一掌将铜镜扣在案头,他的目光冷淡,隐含愤怒,“父精母血孕育我,我阿耶是契丹人,永远也改变不了。没有阿耶,又何来我?娘娘何必总是痴人说梦?”
  温泌是个和气的性子,极少在武宁公主面前发怒。武宁浑身一颤,怔怔地注视他,她的眼里盈满泪水,“你不知道我的苦。”
  “我知道你的苦。”温泌摇头,“最苦的人不是你。”
  “滚出去。”武宁指甲掐进掌心,冷冰冰地说道。
  吉贞在府邸里徜徉。公主府占地不广,但亭台楼阁,造的极其精巧。府后靠山,一道山泉援引而出,九曲回旋,下嵌雪白的卵石,激起小小浪花,绕着阙门、廊芜,流至隐蔽的书斋后,被竹林包围掩映成一方碧潭。
  “素湍绿潭,迴清倒影。“吉贞赞道,“这水潭别致。”
  桃符在潭水里荡了荡手巾,见那水清澈可爱,将嘴边溅上的水珠一舔,惊喜地叫道:“殿下,这泉水是甜的。”
  吉贞在水潭边歇脚,过了一时,说道,“你叫郑元义来。”
  郑元义分花拂柳地寻过来,目光悄然在周围一扫,垂首道:“殿下。”
  “昨天那个人的名字,你会写了?”吉贞问他。
  郑元义先是不解,随即恍然大悟,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你写给我看看。”
  他左右看了看,挽起袖子,折了一只软柳,认认真真在地上写了一个“夔”字。“左夔,”他说,“乃河东观察使,知河东、河内与河北度支事。”
  “此去河东有几日车程,他必定还在驿馆里,”吉贞说,“你去传他来,昨日人多,我有话不方便问他。”
  “是。”郑元义猜度着吉贞的用意,连手里柳枝也忘了丢,慢慢走至府外,才回过神来,生怕左夔已经启程往河东去了,急忙爬上一匹马,颤巍巍地扬鞭疾行,把左夔从驿馆领到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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