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在京都,温泌自范阳寄去那头封信上的话他言犹在耳,知道依温泌的本心,其实并不乐意尚主——他是嚣张专横惯了的,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骑在自己头上,偏清原公主极其不是省油的灯。婚礼未成,这两个人已经先杠上了。
杨寂呵呵呵的笑,怕火上浇油,不敢再去打击温泌,只能先糊弄温泌了,“凉州之行,许是误传。京都距此何止千里,仪卫中多宫婢,脚程甚慢,哪有闲暇绕道陇右?明日便是婚期,公主今日抵达,已是万幸——春夜寒凉,总不能让新妇在城外安营扎寨吧?”
温泌懒得听杨寂废话。将烛台往旁边一推,他靠着椅背上,两脚往案头一架,抱臂琢磨了一会,他一伸手,“敕书拿来。”
容秋堂忙将地上的敕书拾起来,交到他手上。
温泌眼睛盯着敕书——有半晌,他眼珠子动也不动,年轻的脸庞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沉思着,琢磨着大巫那句话,他神色平静下来,却又迟迟不肯开口放行。
知道杨寂和容秋堂两个人急的脑门快冒烟,他不急,不仅不急,反而望着烛光发起呆来。
杨寂觑着他的神色,前思后想的,他哭笑不得地问:“郎君,你总不会想退货,不结婚了?”
温泌瞥他一眼,觉得他的猜测很荒唐,“你开什么玩笑。”
容秋堂松口气,问道:“明日早早要筹备,放他们进城安置吧?”
温泌懒懒地一摆手,“不急。”
“那……我再去调拨些人手,免得被他们把城门都打破了。”容秋堂提议。
“去吧。”温泌颔首,“可以动嘴,不要动手。别再闹出人命,也别放他们进城。”
容秋堂领命去了。杨寂看温泌那神色,是打定主意要给清原公主一个下马威。他欲言又止,憋了满肚子的话,最后融汇成一声幽幽长叹,“郎君,”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温泌,“她毕竟是公主,陛下嫡亲的姊姊。一个状告上去,那可棘手的很。”
“告状?”温泌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随手拿起布防图继续看,“我还告她的状呢。”
温泌建置数年,已经颇具威仪,其实年纪不过双十,私下还是孩子气。杨寂低头笑了一笑,又不由放了些心。
“你何时走去昌松?”温泌问。
“郎君婚后我便启程。”
“一路当心。”温泌看他一眼。
“是。”
温泌看似专心致志地研究布防图,实际早心不在焉了。索性将图放下,他正色道:“她这五百人马,”对清原公主仪卫之众,他仍觉意外,一双剑眉紧蹙,说道:“不可掉以轻心。进城之后,叫他们驻扎公主府,不得随意调动,更不得靠近我军营。”
“郎君所虑甚是。”杨寂很赞同。
“她结个婚,带那么多人马干什么?”温泌半是纳闷,半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难道我能吃了她?”
杨寂是有过家室的人,听到后句,他咳了一声,掩住脸上忍不住就要露出的暧昧笑容,他很理所当然地说:“公主仪卫,按制便是如此。只是清原公主又与别的公主不同,陛下与太后尤其看重。使君若能和公主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公主日后可为平卢军一大助力。”
“但愿如此。”温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杨寂无奈地摇摇头,起身道:“郎君,差不多得了。那位殿下——”他停了停,说:“你不亲自去一趟,怕事情难了。”
温泌眯着眼睛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慢吞吞地说:“再等一等。”他继续闭目假寐,嘴边含着一抹坏坏的笑,酒涡又隐隐出现了,“她连日赶路,必定困乏了。等夜深我再去,想她也没力气啰嗦了。”
“倒也是。”杨寂哈哈一笑。将袍袖一拂,他起身走到窗边,欣赏外头月朗星稀的清凉夜色。待到更深露重,灯花“噗”一闪,温泌两腿一收,跳了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他抹了一把脸,还带点睡意,说道:“走吧。”
“郎君不换衣裳?”杨寂轻舒口气,笑着指他身上微皱的窄袖戎衣。
衙署瞬间灯火齐上,仿佛寂静的鸟巢得见晨光,突然喧闹起来。温泌换过一身襕袍,束起发巾,剃须濯面,拾掇得十分洁净英俊,舒展矫健。吩咐人明日务必往寺里将武宁公主接至范阳县邸,他抬脚就往外走,上了马,又记起一事来,忙里偷闲,对杨寂道:“你先去县邸,把公主画像补一补,寻个显眼处挂起来。”
杨寂忍笑道:“是。”
“补得仔细点。别让她看出来。”温泌倒不觉得丢脸,叮嘱了杨寂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处去了。
这一耽误,赶到范阳城门,已将近三更。城楼上灯火通明,守卫严阵以待,城外人影幢幢,五百人马伫立。因容秋堂有令,双方只是对峙,未再动手。只是夜色深了,来人疲惫,已经在城外临时扎了营帐,以待修整。
容秋堂举着火把,温泌在城门上眺望片刻,指着对面人群道:“那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是谁?”
“折冲府都尉姜绍。”容秋堂早观察了半晌,对姜绍其人颇有些忌惮,他悄悄告诉温泌:“听闻他曾是左羽林将军,万骑营统兵,年纪并不大,麾下也曾率数万兵士。”
万骑营是先帝亲卫之一,温泌原本轻松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城楼上可是卢龙郡公?”姜绍强撑精神,盯紧了城楼上人员变动,见容秋堂旁边多了一人,他精神一振,拍马到城楼下,借着残灯大声问道。
“正是。”温泌目光在姜绍方方正正的脸上稍微一停,不紧不慢地,他说:“某奉命亲自来迎公主进城。”领容秋堂等人开了城门,走出门外,他作势张望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公主何在?臣来请罪了。”
姜绍见温泌那副昂首阔步的样子,着实不像来请罪的,他奔波数月,早累得有气无力,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跳下马来,他对温泌拜了一拜,勉强一笑,低声道:“殿下太过疲惫,已经在车上睡了,还请郡公打开城门,让我等静悄悄地进去,莫惊动殿下。”
原来容秋堂请令回来,又说要查验敕书是真是假,敷衍塞责,不肯放行,吉贞从傍晚熬到深夜,越发暴跳如雷,定要温泌亲自来请罪,然而硬挺着等了大半天,也熬不住了,被桃符等人左劝右劝,终究还是满腹怨气地睡着了。连一众宫婢宦官都挤在檐子上打起盹来,知道是温泌到了,也没人去叫醒她了。
果然不出所料。温泌顿觉自在不少,他一笑,客客气气道:“都尉说的有理。”便命大开城门,准姜绍人马陆续进城,这五百人马,多数被安置在城郊扎营,少许精兵及宫婢宦官、司邑录事等人,被送进幽州驿馆。那县驿早早得令,将馆中闲杂人等尽数驱除,以待嘉宾。
翟车太大,无法进入驿馆,只能停在馆外。桃符揉着眼睛,掀开帷幕,对姜绍道:“都尉,殿下睡得正香,唤不醒,还请都尉将殿下移至馆内。”
“是。”姜绍提一口气,走到翟车前。
一道乌黑鞭鞘当胸拦住,姜绍顺着鞭鞘一看,见温泌早下马跟了过来。将马鞭往容秋堂手里一扔,他越过姜绍,左手将厚重的红色帷幕掀开,迎面的桃符一愣,睁大了眼睛。
“此乃卢龙郡公。”姜绍道。
“驸马!”桃符有些欢喜,有些埋怨地轻唤一声,忙闪开身来。
车内宽敞,设有香柜香炉,金匮宝鼎,引枕绣褥,围屏坐榻,一应俱全。帷幕遮得密不透风,沁鼻的香气扑面而来。略有些暗,温泌定睛寻找了片刻,才见着一团彩帛包裹的身躯蜷缩在绣褥中,一动不动。
他停了一停,伸手微微用力,将她从里头挪了出来。
公主睡得极沉,从车里,到驿馆中,再到榻上,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温泌将人放了下来,见残灯漏影,桃符手上销金灯笼的光也晦暗不明,于是对院子里静候的容秋堂招了招手,把他的火把讨过来,返回榻前,举高照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面庞。
火把的光太亮,吉贞细长的眉毛微微一蹙,眼睑颤动着,又睡熟了。眼下还有淡淡青影,果然是累极了,若是她醒着,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温泌粲然一笑,放下青帐,便悄然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又成老太太的裹脚布了-- 明天务必把这个婚结完,握拳。
第14章 疏桐流响(五)
吉贞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沉到她脑子知道该醒了,四肢却被禁锢似的不能动弹。她感觉自己成了一瓣落花,或轻羽,随着风和浪,在时明时暗的光和影中,轻轻地摇摆、漂浮。
“殿下,殿下?”桃符的声音在呼唤她,“寅末了,该醒了。”
她被摇撼着起了身,昏昏沉沉,筋骨酥软,靠在榻边,见宫婢们穿着纱罗,戴着花钿,打扮的格外花枝招展,雀跃地在室内室外进进出出。
“殿下,该梳妆了。午时驸马要来亲迎了。”桃符催促着她。
吉贞这才回过神来,被桃符半拖半抱送到妆台前。瞬间围上来七八名宫婢,捧着巾栉与镜奁。桃符对着铜镜替她竖起高耸的义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