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睨了一眼文旌:“你们两在这儿岁月静好,小日子过得舒心,我为了你们的婚事都快累脱了,倒杯茶怎么了?”他分神瞅了眼更漏,提醒:“快到亥时了,你得赶紧回静斋,一天没成亲就得守规矩。”
那边文旌早就开始收整他的笔墨纸砚和写到一半的奏疏,闻言连头都没抬:“我知道。”
任瑾从任遥手里接过茶瓯,抿了一口,继续道:“还有啊,明天你抽空替一替我,这人来人往,十之六七都是冲着你来的,父亲说了,那些商人自有他来招待,可官场上的同僚你总不能把人都晾着,传出去该说你架子大了。”
文旌心想,本身名声就不好,他还差一个架子大的污名?
但兄长既然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了,他也就一本正经地应下,但应下之后,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滞,道:“明天不行,后天吧,我告两天假,后天在家招待宾客。”
任瑾问:“那你明天要干什么?”
文旌抿了抿唇,罕见得微赧,视线不自觉地看向任遥,道:“我要带阿遥去买首饰。”
“你买什么首饰?家里从头面钗环到镯子衣裳备了一屋子了,都是精挑细选定制的,外头能有什么好货色,比家里的还好?”
文旌的脸更红,看向兄长还有些别扭:“我就要自己买,我又不是入赘,怎么能……能只用家里的?”
任瑾愣了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
他边笑边手指打颤地指着文旌,笑得前仰后合,在文旌面无表情地瞪视下,才堪堪停住,道:“南弦啊南弦,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小心思,你早说,前边结账的时候让你来,不过……”任瑾想起什么,神色转肃,问:“你那皇帝陛下如此器重你,想来在财帛方面应当没有亏待过你吧,你跟阿遥都要成亲了,总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家底吧。”
任遥心道,文旌是个伴着圣贤书长大的,家里事从来没让他操过心,他向来在钱财方面没什么概念,大约不会主动问赵煦要什么,兄长这么问,万一没有,文旌岂不是要尴尬。
她想到此,便抻了头正想说些什么把这事绕过去,却见文旌敛眉沉目很是严肃地思索了一番,而后点头:“好,给你们看。”
哈?还真有?
任遥跟着文旌回静斋的一路心里都在犯嘀咕,他能有什么啊?这丞相大人的俸禄是高,可是再高也只是俸禄,还能高到哪儿去?
再者说,文旌又向来廉洁,从没见他私下里收过谁的礼,就这么几个月他能攒下什么啊。
任遥越想越觉得不妙,万一待会儿这‘家底’亮出来撑不住场面,身边又有个使惯了算盘,在铜臭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任瑾,想打哈哈都没得打,那文旌还要不要面子了!
想到这儿,任遥又趁文旌不注意狠狠剜了任瑾一眼,任瑾察觉到了,挪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了,都是自家人,他也是我弟弟啊,我还能笑他不成?咱们家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这家产要不都是你一人的,但凡有我一份,就绝不会少了南弦的,我凭什么笑他?”
任遥听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只有算了。
走在前面的文旌对这两人的小心思浑然未觉,只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想了想,又退出来去了江怜和扶风的屋。
文旌的卧室在中间,年前任遥张罗着在东西各建了一间抱厦,江怜和扶风住西边,金明池住东边。
三人浩浩荡荡进了西边的抱厦,江怜和扶风正守着炉火吃烤栗子,一见他们全都来了,忙起身,抖落干净身上的栗子皮和碎屑,迎上来:“大人有事?”
文旌点头:“咱们进太极宫的第一天,陛下给了我几个箱子,你们找找看放哪儿了?”
扶风自是一脸茫然,他大大咧咧惯了,从来不会留心这些边边角角的小事。
倒是江怜,低头思忖了一番,“哦”了一声,绕过屏风,去开里面的橱柜。
橱柜里果真堆了好几个黑檀木的大箱子,江怜把横在上面的靴子拿开,和扶风一个个地搬出来。
整整齐齐摆开,正好十二个。
扶风挠着头道:“这些黑咕隆咚的东西,大人又找它们干什么?”
黑咕隆咚?
任遥拧了眉,歪头看向任瑾,见任瑾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文旌朝他们两人摆了摆手,亲自上前,把箱子一一打开,只见里面密密匝匝堆积着瓶瓶罐罐,字画鼎炉,一眼看过去,确实没点鲜亮颜色,连瓷瓶都是发暗的青釉。
任遥没抱希望地看了一眼,视线突然定住了。
身边兄长的眼力和见识远胜于她,已撒腿奔上前,蹲在箱子边,视线发愣:“定窑大肚瓶,紫金雕壶,墨砚……”他把字画展开,瞠目道:“柳岩胜的真迹。”
文旌旁的不认得,柳岩胜是如雷贯耳,他是前朝丹青圣手,听说还给魏文帝画过画像,因其善工笔,画作经年不得成,故而所留于世极少,往往千金不得求。
他将头凑过去,一脸纳罕,这要不是赵煦给他的,都得怀疑是否是真的。
任瑾察觉到文旌的惊讶,回头:“这是你的东西啊,你不知道?”
文旌收回视线,开始回忆数月前他是如何拥有这几个装满了宝贝的箱子。
那时勤王之军入京,忠义的老臣们将赵煦迎进了宣室殿,一扣三请,只道逆王将天下搅得大乱,而北边北狄又虎视眈眈,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雁北王早日登基。
赵煦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一番,才不得不在老臣们的盛情之下应了。
老臣们退下后,赵煦几乎一刻也等不及,忙让人开库房。
处理善后完毕,匆匆赶来的文旌就是在库房里找到了赵煦。
内侍们都在库房外站着,大门紧闭,道:陛下不准他们伺候。
文旌推开库房门,独自进去,绕了好几道弯,终于找到了赵煦。
他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粗气喘得吭哧吭哧,手脚麻利地把一件件珍玩古藏往箱子里堆,见文旌进来,擦了一把汗,招呼他:“快快快,都是些值钱的好宝贝,装箱子里你拿回去哈。”
文旌垂眸睨了他一眼,站着没动,看着赵煦那大汗淋漓、装箱倒柜的模样儿,有点嫌弃……
他们是勤王义军,是为了天下安定才率军平乱,匡卫帝都的。
他赵煦是天家血脉,是先帝皇子,是即将登位扫平乱世的新君,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攻下一个山头就知道忙不迭抢金子,抢银子,抢宝贝……
这在回长安的路上文旌就不知道提点过赵煦多少回了。
他们是野路子召集起来的军队,自然没有军饷一说,可日常得维持,只能在回京的路上顺道平几个山头,收缴些土匪窝里的金银细软。
文旌是读书人,向来清风高洁惯了,不屑于沾染铜臭。
那些细碎的活儿他向来不沾,都交给属下去办,可很快他就发现,排兵布阵打仗时赵煦这厮就会躲在他身后,一旦对方被攻克,他即刻就像吸满了精气的小鬼儿,精神百倍地蹿出来,领着人生龙活虎地往土匪窝子里钻,边钻边喊:“拆房子!拆墙!一个铜子儿都不能留下,全搬上!”
文旌心想,这要是他父皇天上有灵,看见自己的皇子成了这幅德行,得气得出来扇他……
别人这副样子文旌还能忍,但赵煦身为雁北王,身为他们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得保持他雍容高贵的体面,得高竖他皇子的威风,他得是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模样,不能跟个黑吃黑的土匪似得,瞅见土匪窝里有头老母猪就为自己有肉吃了高兴得嗷嗷叫。
因此文旌揪着机会,很是语重心长地跟赵煦谈了一次话。
“殿下,咱们是勤王之师,是怀着匡扶乱世、平定山河的宏愿的,您……”他说到一半,被赵煦塞了只大鸡腿。
这鸡是刚从土匪窝子的笼子里逮出来,抹了蜜烤,烤得油滋滋,香喷喷,赵煦占了一只鸡腿,特意把另一只留给文旌。
“吃吃,边吃边说。”
文旌把鸡腿从嘴里拿开,看了看吃得满嘴是油、直喘粗气的赵煦,叹了口气,把说到一半的话儿收回来,把鸡腿塞了他手里,好声好气道:“你吃吧,都给你。”
好好的皇子沦落成这样儿,也怪可怜的。
事情到这里还没什么,而后面的事才让文旌知道,这一时心软,导致错失了把赵煦引回正路的大好时机,导致他在歪路上越走越远,远到他都不忍直视了。
第43章
任遥和任瑾听完了这完整的故事,相互对视了一眼,各自嘴角抽搐,努力地压抑着想大笑的冲动。
任瑾用手抵着下颌,轻咳了一声,掠了一眼这檀木箱里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忖道:“可按理说太极宫里的东西都是登记造册的,陛下一下给了你这么多,难道朝里朝外就不会有非议吗?”
文旌道:“之前逆王作乱,纵容底下士兵洗劫内宫,糟蹋毁坏了许多珍宝,到陛下登基时,各宫的私物大多都是物不对册,不得不重新核定重新造册,这些东西是陛下赶在重新核定之前派人分批次避开宫中耳目给我送出来的,因此也不在册,登记时就算查出有缺失,也都算在逆王的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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