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贺枝玉会离家出走。
贺枝玉是金兰的妹妹,老家人争着求娶,也有不少人向贺枝堂提亲,贺枝玉烦不胜烦,贺枝堂也嫌待在家里憋闷,贺枝玉前脚离了贺家,贺枝堂后脚就偷偷跟着出了门。老四老五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带着人追,谁知竟然没有追上。
护卫道:“属下猜贺四小姐可能故意躲着老四老五,没走水路,改走了陆路。”
走水路更方便也更安全,老四老五觉得贺枝玉一个富户人家的娇小姐一定会走水路,没日没夜追出三百里地后才发觉可能追错了方向。
朱瑄看一眼摩睺罗,“加派人手沿途追查,有必要的话可以通知当地官府——以孤的名义。不要只顾着寻人,每到一地询问当地向导、乡老,贺家姐弟不可能独身离开湖广,身边肯定带了仆从。”
护卫:“属下谨记。”
朱瑄嘱咐:“此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护卫抱拳应喏。
朱瑄继续低头翻阅治河奏议。旁边书匣里整整齐齐堆放了十几本旧书,是金兰找出来给他当参考的,每一本都做了记号,提到治河的部分用书签标示了出来,书页上还写了批语,告诉他哪些是作者去实地考察后写的感想,她做这些事特别有耐心,加上记忆力好,几乎过目不忘,整理出来的都是很有用的建议。
刚才少詹事看到书匣,颇为惊叹,夸她蕙质兰心。
朱瑄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贺枝堂是她弟弟,贺枝玉是她妹妹……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肯定会生气。
他是故意困着贺家的,他不希望贺家姐弟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最好一辈子老老实实待在湖广,永远不要来打扰她。
朱瑄拿起摩睺罗,手指轻轻摩挲瓷人。
她送他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保住。唯有将她教给他的那些道理学识牢牢记在脑海里,将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刻在记忆中。
他把摩睺罗挪到自己眼前,拿起书匣里她亲手整理的书,一本接一本细看。
不觉到了傍晚时分,金乌西坠,湛蓝的苍穹翻涌着璀璨的云霞,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最后一丝金灿灿的日光笼罩在空旷恢弘的殿顶廊庑之间,殿宇巍然耸立,鸱吻遒劲,檐角悬铃铮然作响。
朱瑄一身常服,肩披瑰丽辉煌的夕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腰间丝绦随风飘动,身姿飘逸,瘦削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名宫人候在阶前,扫墨上前两步,小声道:“殿下,安远侯求见。”
朱瑄抬起头。
陆瑛在宫人的引导下向朱瑄走来,他习武多年,健壮威武,气势坚毅,先朝朱瑄行礼,道:“请恕陆某唐突,今天求见太子,是为了一件私事。”
朱瑄神情淡然,示意扫墨几人回避,举步继续往前走:“还未恭贺侯爷。”
陆瑛跟上他,客气了一句。
朱瑄猜到他今天的来意,问:“侯爷来访,所为何事?”
陆瑛抱拳,一字字道:“陆某想找太子讨一个人。”
朱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唇角微挑:“唔?侯爷想从孤这里讨走谁?”
陆瑛深深躬腰,他高大挺拔,做出这种请求的动作亦没有谄媚之色,神情郑重:“是一个内官……以前在东宫伺候过太子殿下,他年纪略长殿下两岁,无父无母,身世孤苦,是陆某的旧相识。陆某许诺过会照顾他……可惜当年阴差阳错,未能践约。”
朱瑄站在长廊前,双眸倒映出天边涌动的云霞,“孤从来不知……侯爷竟然有断袖之好。”
陆瑛笑了笑,并无一丝恼羞成怒之色,气势如虹,一脸坦然:“让殿下见笑了。”
他挣扎了这么多年,那个人已经镌刻进了心底,怎么撕扯都抹不掉痕迹,是男是女又如何?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次他不会懦弱地选择逃避。
朱瑄看一眼陆瑛,他相貌端正,体格硬朗,七年前应该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那时候的自己还孱弱清瘦,比不得陆瑛朝气蓬勃,如今陆瑛年过三十,成熟稳重,气势内敛,刚刚加封大都督,何等风光得意,头一件事就是来东宫讨要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宁愿背负着断袖之名也要找到她,这份担当,不愧是世代簪缨的陆家子弟。
可惜他迟了一步。
晚风吹拂,朱瑄袍袖轻扬,抬起头,凝视着坠入无边云海的红日:“侯爷想找的人姓谁名谁?”
陆瑛道:“圆圆,他叫圆圆。”
第55章 葬了
“圆圆”
朱瑄脸色平静,一束余晖从错落的檐牙间笼下,斜斜切过他清秀的脸庞“孤有点印象。”
陆瑛面露喜色。
朱瑄抬眸,脸上现出几分可惜的神色,轻声道“可惜了侯爷的一片真心她已经过世了。”
陆瑛一震。
朱瑄声音微微发涩“六年前她就不在了侯爷来晚了。”
陆瑛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两步,双手发抖“不可能他真的不在了”
朱瑄直视陆瑛,眼神清冽如雪,一国储君的气势骤然爆发“孤身为太子,何须隐瞒侯爷”
陆瑛踉跄了一下,心底冒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并不是怀疑朱瑄,只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满心欢喜地来接圆圆出宫,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六年前那时他在哪里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内官生出那样的心思,再也不肯走那条会经过东宫的路,他疏远圆圆,偶尔碰见圆圆就装作不认识。最后一次见到圆圆的时候,圆圆被两个提督太监刁难,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和他打招呼,叫他陆大哥,他一脸冷漠地走了过去,圆圆呆了半晌,失望地走开了。
如果那时候他勇敢一点,直率一点,早就可以把圆圆从宫中接到侯府里照顾,那圆圆也不会孤零零死在深宫他努力建功立业,努力在战场上拼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过唾手可得可圆圆不在了,那个笑起来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趴在墙头和他做鬼脸、偷偷从甜食房拿窝丝糖给他吃、劝他仔细研读兵书的圆圆已经不在了。
红日彻底坠入地平线,云霞陡然变色,燃烧的烈火成了幽冷的残烟,夜风冰凉。
陆瑛神情惨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圆圆的尸骨在哪里”圆圆生前,他不能护他周全,他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收敛圆圆的尸骨,让圆圆可以入土为安。
朱瑄冷淡地道“侯爷不必寻了,司礼监罗云瑾安葬了她,她没有归入乱葬岗她葬在她最喜欢的地方。”
陆瑛心如刀绞,喃喃自语“圆圆葬在西苑也好他最喜欢西苑的风景”
他双手依然还在发抖,转身离去,背影看起来落魄狼狈。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朱瑄没有回头看陆瑛,迎着清冷的夜风,朝东宫后殿走去,唇边一抹讥讽的笑陆瑛这么伤心,又有什么用圆圆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她。
她就是这样,无辜天真,对身边每个人都赤诚以待。他们为她神伤,为她暴戾,为她痛苦,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还是那么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希望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让他可以好好照顾她。
回到内殿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交错的檐角间点点星光沉浮。
朱瑄忽然问扫墨“长痛短痛你愿意接受哪一个”
扫墨愣了一下,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让太子爷一时拿不定怎么罚他,小心翼翼地答“常言说长痛不如短痛,小的选短痛”
朱瑄一笑。
扫墨讪讪地等着太子训话,朱瑄却没有再说什么。
珠帘高卷,廊前的山水画帘拢起半边,金兰在宫人的簇拥中迎了出来。
朱瑄立刻皱眉,“怎么出来了”
金兰依然手脚僵硬,全身骨头酸疼,不过还是能走路的。她揽住朱瑄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我真没事,王女医说我应该多走走。”
她觉得朱瑄有点不正常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很不正常,但今天早上他还是太小题大做了,她说自己全身酸痛真的只是撒撒娇而已,她以前常这么和剪春撒娇,逛夜市累着了让宫女按一按就好,完全用不着请王女医过来,他居然大动干戈差点让人掀了太医院朱瑄对她这么好这么爱护,她本该开心的,可她不想看到朱瑄这么患得患失、紧张忐忑的样子。
他喜欢哄她,哄着她喝补汤,哄着她逛铺子,哄着她吃点心,把她当成孩子一样。
她顺着他,让着他,由着他,她在等他,他带她出宫去他平时逛的地方玩,她觉得很高兴,等他准备好了,应该会告诉她所有真相。
朱瑄搀着金兰一步一步往里走。
金兰趴在朱瑄肩膀上,他身上微凉,带了些夜风湿气,她问“给安远侯的贺礼你看过了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朱瑄点点头,神色如常,好像刚才那个三言两语让陆瑛彻底死心的人不是他“已经送过去了,安远侯府向来低调,不用送重礼,寻常礼物就够了。”
金兰喔一声。
吃饭的时候金兰给朱瑄夹菜,说起给贺枝玉写信的事“不晓得信什么时候才能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