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宫人搂着妇人,呆呆地望着她。
“是不是吃了什么吐了多久了”金兰看一眼妇人,皱眉问。
宫人年纪小,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模样,愣愣地回过神,满脸惊惶,哭得浑身发抖“娘娘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碗汤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了”另外几名宫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满环顾一周,看到供案上放了只青瓷碗,走过去端起来闻了闻,走到金兰身边“没有毒。”
金兰点点头,不是中毒就好,低头看妇人,妇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下巴、衣襟、身上都是她自己呕吐出来的汤汁,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手脚不停痉挛抽搐,像打摆子一样。她靠近了些,示意宫人拨开妇人脸上的乱发,仔细看妇人的唇色,妇人脸上爬满细汗,双唇微微发青。
她眉头轻蹙,问宫人“你们娘娘喝的是什么汤”
宫人抖如筛糠“奴婢们不晓得,娘娘的汤不是我们熬的”
瓷碗里还残留了一点药渣,小满喝了一口,忍着恶心嗅了嗅妇人吐出来的酸水,道“熟地、白术、牛膝、当归还有八角金盘,紫石英小的只能尝出这些”
金兰听了,心中一动,回头扫一眼供案上憨态可掬的摩睺罗“我知道她喝的是什么”
转头吩咐宫人,“铁锈水盐水糖水这三样都可以,最好是铁锈水和糖水,快去寻了来。”
她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女医了,不过天色已晚,夜深露重,不知道女医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只能先催吐。
宫人应喏,四散开来,不一会儿一名宫人捧了一罐铁锈水、一罐糖水冲上露台。小满接了银匙,示意宫人扶着妇人,一匙一匙喂妇人服用,让她咽下去。妇人喉间咕咕响动,哇的一声,把腹中汤汁全吐了出来。
小满接着喂,妇人又吐了三回,慢慢地没什么东西可吐了,躺在宫人怀里直喘气,手脚不再痉挛,脸色也好了些。
宫人喜极而泣,恨不能给金兰磕头她们还以为今天没命活了 金兰看妇人面色一点一点恢复,留下两个宫人照看“送娘娘回宫你们娘娘是哪个宫里的”
宫人还来不及回答,远处遽然传来一阵喧哗响动,脚步声杂乱,一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片浮动的辉煌灯火由远及近。十几个锦衣卫率先奔上露台,气势汹汹,面目狰狞。打头的男人一身绯红锦袍,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凤目,月光下双眸冰冷如寒冰,阴戾凶悍,宛如带领族群狩猎的头狼。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罗云瑾脸上闪过一抹惊愕,紧紧握着弯刀刀柄的手松开了,霎时间,身上气势尽敛。
金兰怔住。
气氛肃杀,刀光闪烁,露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
其他锦衣卫紧跟在罗云瑾身后,手持弯刀,如狼似虎,直扑向金兰几人,小满飞快上前,挡在金兰身前。
罗云瑾抬起手,沉声道“退下。”
锦衣卫一愣,面面相觑,诧异地刹住脚步。
罗云瑾眉头紧皱,低声问“太子妃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金兰看他一眼,他长相俊美,嗓音却粗哑难听,她镇定自若地道“路过而已。”
罗云瑾回头扫一眼露台下“待会儿殿下先别开口殿下无须紧张,我不会害你。”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仿佛有几分柔和。
金兰已经猜出地上那个妇人的身份了,心里暗道自己运气不好,带着小满几人退开了几步。
罗云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等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时,他立刻收回视线,转身盘问宫人。
辉煌的灯火爬上了台阶,身穿常服的嘉平帝在内官的簇拥中快步走上露台,看到躺在宫人怀中、面色煞白的妇人,脸色一变“繁儿”
宫人跪地磕头。
嘉平帝看也不看那些宫人一眼,直扑到郑贵妃身前,扑面的酸臭味让他不由得掩鼻。他抱住昏昏沉沉的郑贵妃,怒道“怎么回事贵妃怎么会深夜来这个地方伺候她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瞧见贵妃怎么会呕吐她吃了什么”
年轻宫人惊恐万状,支支吾吾,一句都答不上来。
嘉平帝怒火更炽“你们是怎么服侍贵妃的”
宫人瑟瑟发抖。
嘉平帝什么都问不出来,气得额前青筋暴跳,一名太监走到他身边,指了指金兰站着的方向,声音尖利“万岁,您看,这不是太子妃殿下么”
金兰嘴角抽了抽,这太监一看就不是好人。
嘉平帝皱眉看向金兰,帝王之怒,让人不寒而栗,在场诸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金兰定定神,正想开口说话,罗云瑾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嘉平帝的视线,躬身代她解释“陛下,郑娘娘刚才喝了碗药汤,突然呕吐,太子妃从仁寿宫回来,途经此处,听见这边响动,过来查看,太子妃已经喂郑娘娘服用了解毒汤水,娘娘已无大碍。”
嘉平帝神色缓和下来,他没见过太子妃,不过常听周太后和宫里妃嫔夸太子妃谦和仁善,刚才是他想多了。
这时,跪在地上的宫人终于找回神智,哭着磕头谢罪“多亏太子妃殿下来得及时娘娘已经把药汤全吐出来了奴婢没有照料好娘娘,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嘉平帝一脸不耐烦,挥手示意太监将哭嚎的宫人拖下去,又示意金兰上前,问她“你喂贵妃喝了什么贵妃因何呕吐”
金兰不慌不忙地走上前,眉眼低垂,小声道“圣上恕罪请圣上屏退闲杂人等。”
嘉平帝眼神闪烁了一下,心里有了数,眼神示意罗云瑾。
罗云瑾会意,走到金兰面前,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发箍上,她喜欢簪茉莉花围,云鬓丰艳,发丝间总有淡淡的花香,夜色里这丝幽香格外旖旎。
金兰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皂靴,她没有抬头,小声说了几个字。
罗云瑾神色不变,转身回到嘉平帝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嘉平帝叹了口气,“回昭德宫。”
宫人七手八脚忙乱起来,将郑贵妃抱下露台,送到轿辇上,嘉平帝跟在一旁,下了露台,宫人上前通报“陛下,王女医来了,是太子妃派人去请的。”
嘉平帝这回彻底放下了对金兰的怀疑,颔首道“让女医去昭德宫候着。”
金兰下了露台,默默缀在后面。
嘉平帝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浓稠,太子妃身边只有两簇摇曳的灯火,太子妃是儿媳,不是儿子,刚才当众怀疑小姑娘,似乎不妥,而且太子妃刚才毫无芥蒂地救了郑贵妃,这孩子果然和太后说的一样忠厚。他侧头对罗云瑾道“送太子妃回宫。”
罗云瑾眼帘撩起,答应一声。
金兰头皮发麻。
月光洒下万丈清辉,落在地上,恍如霜雪,时不时有夜鸟被惊起,呱呱叫着从暗影中飞出,振翅掠过宫墙。
金兰一言不发。
罗云瑾一声不吭。
宫人和太监噤若寒蝉。
金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眼风扫都不扫一下罗云瑾,心里期盼着赶紧回东宫。罗云瑾似乎知道她不想看到他,跟在她身后几尺远的地方,走得很慢。
这么一路尴尬沉默着进了丽园门,眼看可以打发罗云瑾回去复命,金兰刚刚松口气,却听前方传来杜岩惊喜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犹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几点灯火靠近,杜岩提着灯走在最前面,隔得老远就笑嘻嘻地道“殿下总算回来了千岁爷担心您走夜路害怕,亲自来接您了。”
他话音刚落,朱瑄从幽暗树影中缓步踱出,走到金兰面前,脸上神情平静。
金兰立刻加快脚步。
朱瑄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撩开她鬓边的几缕发丝,柔声道“走慢些,别摔着了。”
金兰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回去吧。”
朱瑄低头,单手帮她系好鹤氅的衣带,问“冷不冷”
金兰摇摇头,抱着朱瑄的胳膊“我们回去。”
罗云瑾就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朱瑄明明看到了,却看都不看罗云瑾一眼,气氛太诡异了,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赶紧回东宫。
朱瑄淡淡地道“好,回去。”
金兰压低声音和朱瑄说了刚才的事“我以为是哪宫的娘娘在拜月,没想到居然是郑贵妃。”
她知道郑贵妃比嘉平帝年长,但只远远见过,刚才那个妇人蓬头垢面的,吐得浑身都是秽物,而且身边只带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宫人,她根本没把妇人和每次出行浓妆艳抹、前呼后拥、排场阔绰的郑贵妃联想到一起。
朱瑄问“她喝的是什么药汤”
金兰说“是求子汤八角金盘是药,也是毒,其他几味药材可能也相克,喝少点没事,喝多了会中毒我以前见过别人喝这种求子汤。”
祝氏当年为了生儿子求医拜佛,四处搜罗生子妙方,亲戚也时常上门推荐所谓的神医家传秘方,正院永远萦绕着一种古怪的、让人透不过气的药味。有一回祝氏喝了汤药后上吐下泻,不停打摆子,和郑贵妃刚才的情状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乔姐她们就是喂祝氏喝铁锈水和糖水,然后请大夫给祝氏开药方子慢慢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