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醍醐的视线穿过激动的人群,终得见朱雀长街中央遣唐使车队中的精神领袖。
千呼万唤始出来,藤原高僧步下车舆,领着一众官员将国书递交圣人敕(chì)使,并接受敕使所传达的圣人诏问之辞。
所有长安人都没想到,来自遥远日本的名德大僧竟然是位清隽的少年。
阳光之下,不染一丝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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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遣唐使团被鸿胪寺安排在礼宾院住下,礼宾院位于长安城东的长兴坊,是迎宾性质的专门机构。
在未来数月里,日本遣唐使团将受邀参加各种庆典活动。
保护遣唐使团队在长安的安全成为金吾卫最新的任务,年轻有为的崔湃作为骨干将领被圣人亲命负责。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从龙武军的驻地离开,正欲往永兴坊金吾卫衙署而去,行至御马坊球场,崔湃骤然停下。
翻身下马,亲卫连忙也跟着他下马,崔湃挥手示意无需跟随,径自一人去了。
球场阁楼二层的巨大红柱后,崔湃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目光紧随场地中突击训马的袁醍醐。
太仆寺马倌六福一干人等围在左右,还是那匹险些伤了她的黄棕金箔驹。
倔强的小姑娘不听话,崔湃无奈。
袁醍醐骑在马上练习小角度回转,因是热了,她抬手取下头上已经汗湿的抹额。
一转过脸,额角的红肿就落入崔湃的眼中,无比刺目。
又是什么时候伤的?
崔湃蹙眉盯着她,却发现一张小脸上毫无疼痛之色,想来已在痊愈。
只是女子过于白皙,难免额角还有淤痕。
崔湃想起那日惊马,他飞扑护她滚地几圈,思来想去,突然笑了,忍不住用右手拇指刮着自己棱角分明的下巴。
那日他将她护的严密,这额角的淤青只怕是撞上了他的下巴,自己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感觉。
有抹额挡着,当时也看不出来她伤了。
马场中,袁醍醐不厌其烦的重复各种训马技巧,突然瞄见阁楼上光点一闪,她抬头望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醍醐揉着额角穴位纳闷,一定是日光太毒,眼花了。
崔湃背靠阁楼红柱,侧着脖子,抬手看了看身上的铠甲鳞片,长吁一口,幸亏自己闪得快,不然就暴露了,好险。
御马坊小吏低垂着头,尴尬地躬身立一边,不敢发言。
崔湃站直,觉得刚才的行为有失体面,握拳轻咳一声,问道:“你,看见有谁来过吗?”
小吏跪下,声音结巴回话:“没、没有任何人来过,小吏什么都没看见!”
“很好,你很尽责。”
手里打着马鞭,崔湃阔步离去。
“……”
小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他知道的秘密。
他面色铁青的担忧自己会不会被灭口,谁来救救他,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原本食不下咽的小吏被崔湃接二连三的到访磨平了恐惧。
小吏发现崔湃估计把他当做了空气,只要他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里,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甚好甚好,小命保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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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北大宁坊的坊门被金吾卫军士敲开。
守门的小吏认出了军士当中的中郎将,连忙卸下门闸让队伍进门,崔湃忙碌数日均是宵禁后夜深而归,门吏已经习惯。
回到府邸,阿水侍候崔湃沐浴完毕,退出房中,关上了门。
月上树梢头,窗影烛光摇。
床榻案头,漆竹圆笼里的小黄雀还在扑腾。
崔湃靠近看着它,小黄雀用折了的小细腿费力的撑起自己的胖胖身躯,跌倒了又站起,再跌倒再站起。
崔湃伸出手将小黄雀捧在掌心,轻轻抚摸,小黄雀叽叽两声,好似在向他抱怨委屈。
黄色的绒毛让崔湃唤醒记忆中的另一个模样。
御马坊那日她身着嫩黄海棠联纹的鞠袍,明明柔弱偏偏逞强。
崔湃看着掌心小黄雀,的确很像。
每日能去御马坊看她一眼,成了他忙碌中的习惯。
注释:
1、兜鍪(d抽 móu)——古代作战时戴的头盔,战国以后称为兜鍪(鍪即锅,因头盔外形如锅得名)宋代以后才称为盔。
2、日本遣唐使迎接——皇帝派使者于通化门东七里的长乐驿迎接,长乐驿是一个迎送公务人员的地方——古濑奈津子
*本故事朱雀门迎接是剧情需要的夸大*
3、唐代佛徒称谓——《唐代墓志所见佛徒称谓词释》姚美玲
第28章 清水自鉴
浓云遮挡艳阳,愈渐密集地拢聚在长安城上空,没有春光加持,再好的景致也退了一层颜色。
本来相约于南郊户外击鞠的素心女社失了兴致,早早收场返回城中,聚在河东柳氏的宅邸闲聊。
身上的鞠袍还没换下,素心女社的贵女们围坐一起喝着热酪浆。
柳善姜放下圆盏,目光落在苑中正在仔细擦拭球杖的一群仆从身上,他们手上动作麻利,很是灵巧,让她想起一句话叫熟能生巧。
“高文珺她们练得怎么样?”
“巧工女社那群人你还不了解?吃喝玩乐才是她们的强项。”
圈中贵女接了柳善姜的话头,自问自答。
另有一人附和意见,还补充道:“选个球场选在崇仁坊,练什么击鞠,不过是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组局聚餐罢了。”
素心女社众人一听崇仁坊三个字,笑而不语,这是什么地方?
一出坊门就是长安东市,里面都是深谙美食的高文珺频繁出没的食肆!
还用说什么,崇仁坊必然是她精心挑选的地方。
巧工这群人就不能稍微有点志气吗?
因为打小就认识,高文珺那种一炷香热情的性子,柳善姜是太了解不过了。
冲动,没有耐心。
柳善姜关心巧工女社,其实真正想关心的只有一个。
“汝南袁氏那位球技如何?”
没有人轻易回答,长安贵女圈里没有人了解汝南袁氏那位的击鞠水平,毕竟她自小长在洛阳。
不了解对手底细反而让柳善姜颇为忌惮。
厅堂中一个身着染青半臂的贵女咽下一大口酪浆,“不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她,她将自己知道的细节分享出来。
“我可听我在龙武军任职的族兄说袁醍醐在御马坊狠狠摔了马呢!自己技术不行还非要强行与龙武军和宾贡生同场竞技,不自量力!因为她惊了马,才引发了崔九郎和尤博力的小摩擦,这不是添乱吗!”
“这么次的水平,还跟我们比,巧工女社这次输定了。”
素心女社的成员很是不屑,调侃一阵。
染青色半臂的女郎忽而想起,“我看袁醍醐可不这么想,听说她摔了马后这两天还在御马坊球场搞突击训练,连我族兄都说她个性倔强不服输。”
突击训练?
柳善姜品味着这四个字,击鞠讲究人马合一,没有长久的磨合,哪有这么容易就得心应手。
众贵女见柳善姜起身,不明所以,只听到她说道:“走!”
“走哪里?”
柳善姜顺顺鞠袍的衣角,回头一笑,“去鼓励鼓励不服输的袁醍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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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乌云将天空压的很低,迫使人不得不正视它的存在,它在向所有人宣告今日的天空只能由它主宰。
马倌六福已经观察了许久,浓云密集是暴雨来袭的前奏。
他看向黄棕金箔驹上的袁醍醐,小心翼翼的问询:“贵女,还要继续吗?”
连续数日的单独训练,早已超出他制定的计划,袁氏这位贵女让他刮目相看,不仅能高质量的完成技术动作,自己还要主动要求加练。
他活了许多年也是头一次知道娇养的贵女还可以坚持到这个地步。
二三滴汗从袁醍醐颊边滴落在鞠袍上,迅速浸入袍料中,她抬头看了看漫天浓云,再看向身下倒腾着步伐的黄棕金箔驹,做了决定,“继续!”
贵女说继续,马倌六福只能唱“喏”。
御马坊偌大的三个球场,回荡着黄棕金箔驹飞驰的马蹄响。
单薄的四蹄响很快淹没在一阵马蹄声中。
本来一个人带球全场奔袭的袁醍醐被入场的马队扰乱,马蹄下已有人抢过彩球,袁醍醐定睛一看来者正是意气风发的柳善姜,一声冷呵。
柳善姜领着素心女社一干人等围住了她。
马倌六福慌了神,自己和袁家的几个随从也被这群贵女带来的随侍围了起来,这可怎么办?
他很怕要出什么控制不了的状况,都是门阀世家的女郎,他可只有一个脑袋。
黄棕金箔驹原地踏了几步,袁醍醐端坐马背上,不慌也不忙地拍着金箔驹的脖子。
御马坊她袁醍醐来得,河东柳氏的柳善姜自然也有本领能来,今日摆明了是冲她来的,素心女社的人可绝不是来陪小伙伴一起玩一玩。
柳善姜自幼长在长安城中,打小跟着卢祁混迹在高门子弟的圈子,也称吕二一声哥哥,御马坊的球场自然是托了他的人脉,打了招呼。
用球杖捞起从袁醍醐马蹄下抢过的彩球,柳善姜握在手中颠了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