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亭和容若陪着朕一起长大,朕看着他们一步步从三等虾做起,陪着朕风风雨雨一路走来。他们汉人的皇帝自称寡人,孤家寡人啊!德儿,你有没有试过,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那就是做皇帝的滋味啊!朕也害怕啊,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走上那个金銮殿,下面跪了黑压压一片陌生人,抬起头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你,说的全是朕听不懂的话,朕是真的害怕得想哭……嗯?寡人?朕不要做这个寡人,所以朕是拿真心待容若几个,朕是拿他们当做自家兄弟的!”玄烨望着跳动的烛火微微地出神,似乎在回忆过往,虽然危机四伏但是壮志豪情的青葱岁月,又像是郑重承诺着什么。
“朕自从有了胤禔,方明白为人父母之心啊!你是没见着啊,便是明珠这个小人在朕面前提起自己的这个儿子也是一脸的欣慰。自十九年朕命索额图解任,朝中就是明珠一人独大,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可谓是坏事做尽。他还不知收敛,今年三月又给朕惹出个江南科考的舞弊案,朕当时就想办他,可是一见到容若万念俱灰的样子,又想想明珠当初做的那些实事,朕也狠不下心来啊!都说帝皇薄情,伴君如伴虎,可这是他们把朕逼到角上去了,朕不办他们不行了!朕也有心,明珠为大清,为这个国家,为朕做了那么多的事,朕都记着,但是天下那么多双眼睛在望着朕,朕稍有不慎就被人叫暴君,叫昏君,朕容易吗!办与不办,难啊!”玄烨背着手走到窗边,透过雕花的窗棂,天上那一轮明月正向人间洒下一片清辉。
宁德默默地立在一旁,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皇上。她轻轻地走过去,像是不想惊扰这个宁静而多愁的夜晚,一只手搭上玄烨的肩膀,半晌,才淡淡道:“皇上夜凉了,明日一早您不是还要去孝陵祭祀吗?臣妾服侍您歇息吧。”
玄烨点了点头。
两人在床上躺了,只是今天玄烨竟是特别老实,乖乖地不动,宁德自然也不敢动。她在玄烨面前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过是一个女儿家,哪里肯臊着脸皮主动投怀送抱,于是就在宁德行将入梦的时候,忽然听到躺在身侧的玄烨低沉的声音响起,“德儿,你相信朕吗?朕真的没去逛窑子。”
宁德小心地觑了他一眼,只是今夜她不欲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于是索性跟他胡闹,“信,为什么不信?只是皇上不去秦淮河,臣妾还以为可惜了。听说江南女子温柔,最会服侍人了。不比我们满人粗鄙,她们个个温柔可人,善解人意。这一次曹玺曹大人听说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宫女不够用,特地又选了三十个知书达理的江南大户里的姑娘来伺候皇上。皇上现在回去怕是就能见着了,要是瞧上了哪个,随便给她抬个汉军旗不妨一起带回去,如今这一闹,倒是没人敢说什么闲话的。”
玄烨被她一闹,一下没了脾气,只好佯怒着戳了戳她光洁的脑门,笑骂道:“人家都是求着,哭着,喊着叫朕去宠幸她们,就你可好,非但不拦着朕,还把朕往外头推,到时候朕不来瞧你,可不要哭鼻子。”
宁德笑得花枝乱颤,“要我说,皇上您就是让人给宠坏的,臣妾不才,但也非得治治皇上这毛病不可,不然皇上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呢。”
玄烨闻言一脸的坏笑,搂过宁德,“那朕倒要让你看看朕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帐外的红烛爆了几簇,屋内一片风光旖旎……
第十三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
第二天,宁德起身时,身子还有些酸软,脸颊荡起一丝红晕,似乎还沉浸在昨夜的温存中。
不知怎么,思绪忽然飘到了纳兰性德的那一句词,宁德嘴角不由得浮现起自嘲般的笑容,“薄情转是多情累”,情到深处情转薄,自己眼前的那个良人到底是薄情还是多情人呢?
若说多情,世上怕是再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多情的人了,后宫那么多的女子,他有多少情可以分给这三千佳丽。自己冷眼看着,后宫那么多的女子,无论初进宫时多么不乐意,但是最后还不是都折在他的手里了吗?每个人都奉承着他,讨好着他,诚然就像他昨夜所说的,或许真的只有自己才把他往外推吧,但是这只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彼此都知道没有人敢真的拒绝他,毕竟他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自己今天拥有的一切,吃、穿、地位、孩子,都是他给予的……若说薄情,还能有谁比他更薄情,刚刚还在和你谈笑,转眼间便漠然相对。宁德不敢问他,宠幸过那么多的女人,他还能记得住几个人的名字。
“主子。”琉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宁德抬起头看她。
“佟妃娘娘请主子过去。”琉璃跪在一边回道。
宁德不在意地唔了一声,她站起来,弹了弹衣角上浅浅的几道褶皱,准备走出去。
琉璃起身跟上,一边帮着整理宁德头上的流苏,一边补充道:“来传话的小李子似乎脸色瞧着不大好,一开始奴婢问他话也不肯说,奴婢只好又吓唬,又使银子,那个小崽子这才丢下句话,接了银子匆匆跑了。”
宁德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琉璃,蹙眉道:“什么话?”
“叫主子您小心,具体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和昨天皇上吩咐的事有关。”她轻轻地说道,依旧蹲下细心地理了理宁德的裙角这才罢手。
青色的花盆底在地上随意地画了一个圈,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留下一点儿印记,宁德只是吩咐道:“看来小刘子也是个乖巧的人,若不是家里没有一点儿困难也不会接你的银子。你去看看吧,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就多替他担待些。”她看着佟贵妃住的方向,看似无心地道,“佟姐姐那里事多,自己宫中的人未必顾得到,能帮的总归帮她一下吧。”
琉璃了然微笑道:“喳。”
宁德点了点头,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扭过头来道:“琉璃,我给你的银子还有吗?不够自己从橱子里拿,宁可自己穷酸点儿也不要克扣下人的。”她笑了笑,眼中有一丝温暖弥漫,“我不比她们几个主子,家里都是大户,阿玛就那么一点儿俸禄,那些‘冰敬’‘炭敬’,我又特意嘱咐了不让他拿,那么一大家子的人就靠他那点儿银子。我这个做女儿的,说起来还是在宫里做主子娘娘的,怎么说也要从自己的月钱里贴补他些。宫里的打赏、传话,都是要花银子的,难为你替我管了那么多年的账。”
琉璃笑道:“主子,您就记得出项了,永和宫出项多可是入项也多啊。两个小主子每月也有那么多的月钱,他们现在人小,也用不了那么多。隔三岔五的皇上、太后那里又有打赏。再说了,不是奴婢说您,整个宫里就您穿得最朴素了,便是荣妃娘娘前些日子还做了一套金丝芙蓉锦的袍、褂、裙、氅衣、坎肩,哪个主子身上不是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可是您呢?”
宁德忍不住笑了,除了用来固定发髻的点翠流苏和左腕上戴着佟贵妃给的玉镯子,自己周身倒还真不见什么首饰。
因为在行宫里,大家离得并不远,宁德带着人也没走多久便进了佟贵妃住的小院。一进门便觉得气氛静得诡异。宁德起初有一丝疑惑,难道佟姐姐真的要对她下手了吗?原先有些担心风头会指向惠妃,但是经过昨夜和皇上的一夜深谈以后,便知道惠妃之事其实矛头在明珠,和后宫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她隐隐地预感到,索额图自十九年解任后只怕不久就又要复出了。
这原本是价值黄金万两的消息,只不过到了宁德这里却一文不值,她一直告诫自己的阿玛远离权贵,虽然做着护军参领,其实却是有名无实的职位,更兼这几年她做了正妃,乌雅氏一家反而更加低调,连官场上大小宴请,红白喜事都不参加。虽然如今去讨好索额图是一本万利的事,他从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太子舅爷一下变为闲散大臣,权势滔天的明相的眼中钉之后,索府便门可罗雀,清冷至极,若此时向索额图投诚,不怕他日后复出不会投桃报李。只是宁德却仍旧记着昨夜玄烨谈起这二人时,眼神里掩饰不住的阴鸷寒意。索额图和明珠无论谁有多风光,这风光都是来自一个人的给予,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生杀予夺,也只是弹指间。
知道她来了,佟贵妃亲自到门口迎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往里走,“妹妹,今天来得可真早,她们人还没有来齐,不如我们先坐一会儿等大家都到了再说吧。”
宁德自然没有异议,她点头微笑,进了内室的门却看见万琉哈氏当众跪在地上,泪光盈盈的样子。
宁德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不免还是吃了一惊,万琉哈氏怎么说也是佟贵妃的人,不知道今天佟姐姐是要唱哪一出?
佟贵妃见她面露惊异,忙拉过她的手,柔声细语道:“妹妹,少安毋躁,待会儿请你看场好戏。”她双眸中一抹亮光闪过,转眼便又不见了。
宁德见佟贵妃这样说,也不好再问,只是在一旁坐了,自顾自地饮茶,心中仍在暗暗思量。
片刻,众位宫妃后嫔陆陆续续都到了,无一例外看到直挺挺地跪在正中的万琉哈氏不禁相顾询问,却不得要领。只是难得看到一贯和气的佟贵妃今日却是正襟危坐,满脸寒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