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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爷哪跟你说这个!王疏月,你是憨子吗?你哪里错了?不是,他凭什么罚你啊!”
  她转眼看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凭什么不罚呢。”
  “凭你,凭你是爷的女人!”
  “我们还是皇上的奴才呢。”
  “鬼的奴才!”
  她今日的话,每一句都能气他立刻就死。
  他抬起手来,向灯火指去。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王疏月脸上:“王疏月,你知不知道皇阿玛到底是怎么死的,之前太医院报的还是偶感风寒,怎么就在四五日之间就宾天了呢。皇阿玛死前那一夜,整个紫禁城都封了,丰台大营的乌里台,几乎是枕着枪在睡觉,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他在封宫杀人!那个人为了登基,干的是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事啊!”
  他说得很激动,王疏月却只是望着神龛里观音,不接话也不打断他。
  贺临突然觉得没了意思。
  他颓然地跪坐下来,“也对,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王爷送命。”
  她凝向贺临的眼睛:“王爷,遗诏都宣过了。就算真的是谋权篡位,又怎么样。”
  他一下恼了:“什么怎么样?你们汉人,就这么是非不分!”
  “是无必要拿命去分。”
  “什么意思……”
  她没说话,待贺临渐渐喘平呼吸,她才换了一个姿势,在蒲团上屈膝坐好,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颚。暖融融的灯光烘得她像一团雪儿球。
  “王爷是大清的开国英雄,手上沾满了汉人将士的血,大清入关后,无数的汉人,包括我,却做了满人家的奴才,如果王爷要论是非的话,我们都该殉了大明的皇帝,要不,就拼死和大清抗争到底。而我也应该拿一把刀,要么杀了王爷,要么了结自己。王爷想见我这样吗?”
  贺临有些发怔。
  “但后来,我们还是剃了头,易了服。我甚至还要嫁给王爷……”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被杀头吗?”
  王疏月没有理他的混沌。
  “王爷,我们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说服自己活下来的吗?”
  她声音很温柔,不粘腻也不沉重,“我们猜,明皇帝不会怪我们。他也是爱惜子民的人,不想眼睁睁看着百姓血流成河。而我们也好像没有完全辜负他,整个人世间,人们著书,调弦,观月,赏花,看似是忘了亡国恨,往花团锦簇里过去了。但其实背后守住的都是我们祖辈传承的文化。”
  她又看向头顶的那座观音像:“再有,菩萨也不会怪我们,她教世人行善,是要世人好好活着。”
  她说着,顿了顿,小心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地走倒茶案旁,倒了一杯茶,回来双手奉给他。
  “王爷,奴才知道,奴才劝您什么,您都不会听,您也不喜欢奴才,但这些话,是裕贵妃娘娘,想说给你听的。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护好娘娘,娘娘很不容易。”
  杯中茶荡了荡。
  “至于奴才……”
  茶面上映出的容颜明快绽开,她笑得实在实在。“好养活得很。”
  “以后,您只要在诚王府,赏间屋子给奴才,再给备上些书,文房四宝,奴才就能安安静静地在您府上呆一辈子。”
  贺临头一次被一个女人说得张不开口。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大清朝的钢刀子,杀一个人,就涨一分威风,但当她目光柔和地凝向他,口中举重若轻地说起满汉杀伐,贺临觉得自己虽身处暖室,头顶上却起了一阵冷冽的风。
  他没想过征服与被征服的问题,更别说去了解一群奴才的内心世界。而现在要他想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但他觉得,这些话一点都不强势,全然没有富察氏那要掐耳捏脸的架势。很入耳,和王疏月这个人一样,细细看,看久了也还是入眼的。但他说不出好听的话,开口就又成了揶揄。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能聒噪。”
  王疏月笑笑:“那奴才不说了。王爷不是渴了吗,喝茶”。
  她说着弯下腰,将茶递到了贺临的手中,“还有王爷……”
  “你不是不说了吗?”
  “是。再容奴才说一句吧。王爷,明天养心殿上的头,好好磕。奴才和福晋在乾清宫等着您。”


第6章 鹧鸪天(二)
  这日要行大殓,工部的司官堂官在乾清宫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养心殿的倚庐外头,小太监宝子蹲在雪地上,头上顶着了盆儿。脚也麻,头也晕,眼皮子直打架,一个闪神,差点把盆里的水浇了自己一头。
  何庆在他背上踹了一脚,“你下过值跟谁鬼混去了,眯眼鸡似的。”
  宝子道:“奴才昨儿是在乾清宫当的职。工部老爷们闹了整晚上的,后半夜下值后也是撑着眼数脚趾头,没睡一刻。”
  他说着,顶直腰杆,把盆儿举得高些,心里委屈不受用,免不了嘴上要嘟囔:“何公公,您这个法子管用吗?张总管想把法子都想尽了,也没把主子爷脸上那要命的墨汁子去掉,我偷偷瞧见,主子爷今儿早上那模样都要杀人了。”
  何庆手里正搓着皂角,那皮儿硬得扎手,折腾手指到处破皮。
  他心里也烦躁。皇帝回来的时候张得通就打发人催水来洗,但不晓得到底染上的是什么墨,眼瞧着倒不浓,愣是洗不干净。好在白日里头没议事,这到了晚上,张得通又敬上了内务府张罗的几种法子,结果把那位爷的额头都搓红了,还是不见作用。四更天起来穿戴,皇帝扫了一眼镜子,指结直捏得咯咯作响,差点没把宝子这些人吓死。
  夜里要乾清宫还要大殓,要命啊。
  “死马当活马医。不是,呸。”
  万岁爷是死马?
  当着手底下的人说出这种一翻谈就能翻谈成大不敬的话,何庆也是脑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这些东西是承乾宫那姑娘使人送来的,说皓月堂的松烟墨,非这种皂角不能轻易洗掉,呵,感情这竟是拿给我们救命啊。”
  “拿来救命。”
  这话对王授文同样适用。
  此时他正陪着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见皇帝。呼图克图大喇嘛已经快八十多岁了,他把先帝爷称为大皇帝,当年外蒙的王公们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间左右摇摆,是这位外蒙精神领袖一锤定音,“沙俄不认佛,去了便是寄人篱下做异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
  这一席话,这让大清不费一兵,就拿下了整个外蒙。
  大喇嘛这个封号,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号一样,都是大行皇帝在时,朝廷颁册的。大行皇帝信奉藏传佛教,对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两人到一处,连去五台山礼佛,都亲点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来京城觐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亲自命太医看疾,又让他在京城修养。怎么想得到,上了八十岁的人还能调养过来,皇帝却先走了。
  修佛修到这层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见一点点玄天上的东西。因此,面对着对面大皇帝的这位后继者,他隐隐约约从人眼中看到了些鹰目似的锐寒。
  神佛为了教这些人间的智者识人,才让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经在眼底,为大行皇帝不得善终而蓄满了眼泪。
  皇帝显然不知道活佛的眼睛窥出什么。他还在较额头上那块洗不掉的墨痕的劲儿。他向来把汉礼掐得很重,在身边伺候的人,但凡失仪,轻则遭斥,重则要挨板子,在他的规矩里,女人必须干干净净,端端正正,最好都像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那样,随意坐着的时候,肩背都是挺直的。
  他这么逼别人,谁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王家那丫头手里翻了船。染了个花脸,坐在圈倚上也不得不半垂着头,握拳抵着额头,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来。他心里烦恼,这样别扭坐着,实在不好同活佛说诵超度大行皇帝的事。一抬头,看见王授文也是心不在焉地陪喇嘛立着,想起他是王家那丫头的父亲,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王授文,替朕先送活佛去乾清宫。”
  王授文如蒙大赦地跟着大喇嘛出去了。
  皇帝这才撑开憋疼了的腰,随手把大喇嘛来之前没看完的折子拣到眼前。看了几眼,又忍不住去摸额头。被人搓洗过后,这会儿着实痒,甚至感觉起了疹子。他手边却一时寻不见镜子。
  倚庐是守孝时的陋居,用度很难周全,他重礼,先帝死时,他原先是要在乾清宫前面搭个毡帐守着,后来几个王大臣并内阁的人跪劝,他才退到养心殿的倚庐之中,任福晋们多想来服侍起居,他一个都没见,只传嫡福晋每一日过来,伺候早间穿戴。生活上纵有不齐全的地方,他也不轻易开口。全靠张得通勤敏。
  这是皇帝认可张得通的地方,但这么个周到人,还是搞不定这点子脸上的墨迹。甚至怕得自己给自己寻了差事躲出去了。皇帝想着,竟然生出点荒谬自嘲的味道来。
  “主子爷,您拿这个试试。”
  听见声音,皇帝矮了矮折子。
  见何庆和宝子一左一右端了一盆水进来,小心地放到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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