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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皇帝心都懒了。也不说话,由着何庆来折腾。
  何庆心惊胆战地用帕子沾了水往他额上擦去,别说,那墨迹还真是淡了些。
  “主子爷,有用的勒。”
  宝子殷勤地捧来了镜子,皇帝扫了一眼,果见是淡了。这才向那盆子水看去。
  “什么法?”
  宝子口快争脸:“王姑娘送来皂角搓出的水……”
  何庆差点没想把这个憨子掐死。狠不得当下就捂住他的嘴,然而已是晚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主子爷,那张脸上表情怎么说呢,活下吞了一只恶心的虫。不
  过,换作平时他们可能又要担心屁股了,今日到怪,皇帝吐出一口气后,脸色就不再那么难看。反而一边点头一边笑,把手中的那本折子的硬面子“叩叩叩”地打在膝盖上。
  何庆这才敢试着回下面的话。“主子爷,那个……裕贵妃娘娘来了。还带着诚王爷,在外面跪着呢。”
  皇帝就着折子往前一指,声还算朗快。
  “传。”
  ***
  王授文陪着大喇嘛从乾清宫出来。
  大殓前的最后一面,大喇嘛同这位宗教上同路人诀别时,还是动了情的,一路走一路抹眼泪,王授文也跟着在灵前嚎了一阵,嗓子早就哑了。周遭阴冷,女人们刻意的哭声生硬地撕扯着人的耳朵,即便是行在活佛身旁,也静不下心。
  王授文抬袖挡着迎面来的风,往丹陛下面看去。
  丹陛前立着一个人,正在看丹陛上寿山祥云花纹,来往的人都素寡着一张脸。独她聚精会神,神态自若。王授文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女儿。
  便辞了大喇嘛,冒着雪从走下石阶。
  王疏月也看见了父亲。
  “爹。”
  她蹲了个礼,亭亭地立直了身。王授文只有王疏月这一个女儿,和她母亲生得一模一样,眉目清秀,又有一身书卷养出的清净气质。性子也是他喜欢的,凡事想得淡,从不说一句刺耳的话。
  为了祖上的那座书院,他把这么好的女儿丢在长洲多年,原本想着自己烧对了灶,那位爷能捧着疏月入宫做富贵娘娘,谁知道贺庞不开窍,自己女儿成了现在这尴尬身份,嫁没嫁好,甚至还有可能一嫁就成寡妇。
  王授文着实心疼她。
  见雪风刮撩着她耳边的碎发,想起她那日受了烫伤的,便走倒她身旁偏头去看。见皮虽然还没有长好,但好歹水泡是平下去了。
  心里才稍微安点。
  “怎么在这里站着。”
  王疏月抬头望向前面的宫宇,“诚王福晋进宫了。”
  她这样一说,王授文自然明白过来,今夜要大殓。王爷贝勒们的福晋此时都已经进了宫。自己的女儿虽与贺临有了婚约,但毕竟还没定名分。不过就算有名分,也是妾室,是没有资格临大礼的。到了正时候,还是跟如今一样,还是个随侍丫头,只配在外头吹大风。
  他心里滋味不好。
  岔开话道:“伤不打紧吧,用药了吗?”
  “嗯,爹放心,裕娘娘给传了太医,说不留疤的。前日的事,还请爹不要和娘说,免得娘再病中还要替我添忧。”
  她提及她的母亲,又是另外一桩伤心事。
  王授文叹了一口气。“你就不要操心家里的事了,爹把你母亲家里的姐姐接了一房过来,还算操持得稳当,你好好做宫里的差事,听说,要你写满汉糅杂的典仪,今日就是大殓,大殓后就要挪景山等着出殡了,稳当吗?”
  “昨夜熬了一宿,今晨间算是写完了。已交代给了掌仪司的曾尚平。”
  “怎得要熬一宿?”
  王疏月张了张口。没好说下去,总不好告诉父亲,是前夜皇帝发雷霆,把她之前的功夫给糟蹋了吧。
  想着,又有些想笑。只得挽过耳前的头发低头去遮掩,继而转话道:“爹,刚见您和大喇嘛一同出来,可是之前引着喇嘛在养心殿见驾呀?”
  “对。”
  “您看见裕娘娘和王爷了吗?”
  王授文想到她会问这件事,心里越发意难平,总觉得那莽撞的糊涂王爷是糟蹋了自己的姑娘。鼻腔里叹了一声。
  “皇上会见他。你当时摁下了皇上的刀,如今他又肯来请罪。这一劫就勉强算是化了。”
  王疏月露了一个淡淡笑:“爹这么说,女儿就放心了。”
  “但爹放心不下你。你胆子太大了。”
  “没事,皇上……还不至于杀女人。”
  王授文不置可否。
  哪怕是父女,他们思虑的东西也不尽然相同。他可以沾血溅肉地跟着贺庞去钻营,但自己闺女还是安安稳稳地活在锦绣堆里就好。奈何她看人看事,此时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道理。
  人讲年少开灵窍,则亲缘寡淡,王疏月的母亲已是应了这句话了。而女儿又像她母亲,亭亭于干冷的风雪中,也已有了那么几分寡淡的意思。
  王授文咒过皇帝,但不忍咒自己的女儿,脑子里起了这么点想法,赶紧就要拂去。连站都不肯在她面前多站了。抬手摁了摁酸乏的脖子,转身道“爹走了。”
  王疏月跟了几步过来,膝盖还在疼,走起来也不那么稳当。
  “女儿送送爹。”
  “不了。”
  王授文回过身,看了一眼乾清宫的正匾。下面侍立的宫人像一个又一个上国浆水的木桩儿,一点没有灵气。
  “规矩大,你候着吧。”
  原本是想刻意疏离,好让她留步,说完又觉得太不近人情。王授文走了好几步回头,见她还静静地站在丹陛前目送他。眼睛不由地发酸。
  “女儿啊,你很聪明,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女儿省得。”


第7章 鹧鸪天(三)
  王授文走后。天就像一个厚实的陶碗一般压下来。
  乾清门至丹陛的高台甬路上,掌仪司的太监抬着装载大行皇帝梓宫的吉祥轿过来。王疏月随着甬路上的人们一路退向道旁。乾清宫中的女眷们,也都跟着掌仪司的人从明间退出来,绕过江山社稷亭,退到月台下临时的毡帐中去候大殓之礼。
  嗣皇帝要亲视大殓之礼,至于其他人是否视礼,按照前明的规矩,要由嗣皇帝来定。这会儿皇帝还没有起驾,乾清门前正在摆设金织金龙纹的丹旐,乾清门至太和门之间的卤簿仪仗中,旌旗迎风。
  浑浑噩噩的雪幕后面,像憋着谁的一口又老又恶心的灼气。
  吐不出来。
  吉祥轿过去了。人们从新捡起手上的差事。
  王疏月立直身子,遥遥地看见裕贵妃与贺临一前一后地朝着丹陛走来。
  未几,就到了面前。她将要跪下请安,贺临却抢道:“免了,再跪就废了。”
  说完,却见自己的额娘同王疏月一样,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他不自在,抬脚就要走。谁知裕贵妃却道:“你略站站,本宫先去同太后娘娘请安。”
  贺临看着裕贵妃的背影,鼻腔里笑了一声。自己这个额娘,在先帝的后宫浸淫多年,看似修身养性。最后片污不沾地走到了贵妃的位分上,靠的并不见得是那表面上的憨纯,她也是有手段有智慧的人,可为什么在王疏月和自己的事上,就这么偏执,硬要把他们往一块凑。
  他不是贺庞,娶了妻子搁一边,他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既已有了所爱,就该好好去热着富察氏的炕头一辈子,王疏月……就像她说的,等她入府,就劈一个院给她,让她天天写那些酸不溜的东西,闷死她。
  想着想着,心思活泛起来,一下子想远了,回深却见王疏月正凝着他的前额。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光中星月游觅,看得他差点要涨脸。
  他不自觉地拿手去挡:“你看什么。”
  “看王爷有没有照着奴才说的做。”
  贺临想起她昨晚让她好好给贺庞磕头的那一句话,心里一下子顶不自在起来,冷了她一声:“低头!”
  她抿唇笑了笑,顺从他的话,当真把头垂了下去。
  那种乖顺,是挑不出一点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带着些他看不清的挑衅,他想骂她傲不知礼,然后呢,竟找不到说辞。
  两人就这么相对立在丹陛前。
  王疏月咳了几声。
  “冷啊?”
  “奴才不冷。”
  哪里是不冷,分明冻得嘴唇都白了,贺临看着她别过脸去,掩唇咳嗽,咳得筛肩抖背的,想起她前夜被贺庞丢在雪夜里跪了一夜,定是染了风寒还没好。男人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到领口,仰头解开了自己披风系带。
  “拿去裹着。”
  那大毛的披风直扑到了王疏月的脸上,她怕碰到伤处,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都说这些皇子皇孙受汉礼教化,但这位爷是半分都没有习得。
  “王爷不冷么?”
  “爷一会儿有暖地方站。”
  说着,他将双手揣进腋下,吸了一把鼻子,背也跟着佝起来。饶是个铁皮的将军,也受不住这人间富贵城中的寒。这得是多冷的一个地方,冷到把人息带出来的暖意都吞掉了。
  王疏月看着他的模样,低目偷偷含了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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