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在他几日前离去时,还依依不舍地,说盼着与他早点儿回长安,怎么可能他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数日,她竟从未问起过,也没来衙署打听?
何六顺惊骇,唯恐将军更怒,嘴唇哆嗦了,“是、是没有人啊……”
霍珩不信,他磨着牙长身而起,这一起牵动了胸背之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的,“一定是你没得到消息,把门房给我叫过来。”
何六顺纳闷,见将军似又要转而发落门房,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快步朝寝屋外走去,去唤门房。门房也是大为不解,路上不停询问,何六顺被问得忽然福至心灵——将军他,是想知道夫人的消息吧?拐弯抹角地说这些话,让他着实出了一层冷汗。
霍珩又从门房处求证,得知花眠竟确实从没来过,也没派身边的那个蠢婢女过来问候半句,霍珩惊呆了,他不敢相信,那妇人怎么能隐忍至此,难道她又水性了,和那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游所思出门闲逛,压根就从没想起过他?
他实难相信,负着手在寝房之中来回踱步半晌,在门房既吃惊又害怕的等候之中,一脚踹翻了被搁在罗汉床上的髹漆梅花小案。
“不行,我非要亲自见一见那个可恶的妇人不可,给我备马!”
门房如刑满释放,抹了一脑门的汗珠,忙应承了扭头奔出。
何六顺叉着手立在原地,偷觑着将军神色,微皱眉说道:“将军,依小的愚见,夫人毕竟是女人家,是女人家便会面皮薄,不来问讯是矜持,将军有伤在身,养好身体为上,不如休养两日,再去游家亦是不迟。”
被戳中了心事,霍珩俊脸微微一红,但何六顺的话却非但没有安抚他,反倒因为完全说服不了,让他更郁燥,他来回地大步走着,“不对!你不知我那妇人,她平日里对我是百般勾引,一刻不能离了我,什么矜持都如浮云……”
难道,是花眠身子不适?霍珩猛然顿住,他抬起了头,感到自己愈发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一直到将军大步去后,何六顺兀自停在原地,仔细想了想,自己屋里的婆娘,不但不如将军的老婆柔情似水片刻不能离,回回见了他都急赤白脸,恨不得将他一脚飞踹出门去……到底是将军命好啊。
门房去马厩中取马,太慢了,霍珩等不及,索性一个人步行入市。
行至那日所至酒楼时,忽听得身后高处传来喜出望外之音:“表哥!”
霍珩抬头,只见二楼笑得如朵葵花,傻兮兮挥着大臂的游所思,招手要唤他上楼。
霍珩耐住性子,沉眉走入了酒楼,沿除拾级而上。
游所思一个人喝闷酒,终于又找到一个同样心仪着花眠的霍珩,他满腹苦水,没等霍珩将板凳坐热,便一股脑倾倒了出来:“没想到,最后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没得到眠眠的心……”
蹭地一声,霍珩的酒盏摔落在地,他的眉一高一低,微微蹙起了来,如月色之下平湖泛起了毂纹,他冷冷盯着游所思,掌中又换了一只牡丹缠枝纹青瓷小盏,手背绷出了青筋。
“我之前不是跟表哥说过,有个发小儿,小时候就想娶眠眠来着,眠眠还没拒绝过,他这几日不知从哪打听来,眠眠宿在我家,就立马找了上来,眠眠天天和他待在一块儿!”
游所思醋意上头,又气又急,“表哥!我说句实话,那个沈宴之在我们这儿人才算是不错的,可跟表哥你比起来,那相貌武功,真是处处落了下乘!他决计连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可是……可是他就是会说话,哄得女孩子开开心心的,没有姑娘不喜欢他的嘴里那些不着四六的甜言蜜语,眠眠,我还以为眠眠会有所不同呢……”
他的嗓音低落了下去。
这无比黯然神伤的神情在霍珩看来可笑又可气,他这个正宫还没发话呢,这醋轮得着别人呷入口中么。
“表哥,你怎不说话。”
霍珩冷笑道:“我该说什么话,我也不会蜜语甜言哄得女人晕头转向,连老公都记不得是谁了。”原来这几日她不来寻自己,是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缠住了。就在数日之前,也是在这座酒楼,她对自己露出天真憨态,婉娈娇啼,容色富丽春华,对他半哄半求着……
霍珩气得胸口蹭地冒起了火,原本被包扎紧的伤口几欲裂开。
是夜,山抹微云,坐落于沧州东南城郊的游府,点燃了府内缦回廊腰之下,六十八盏六角纱灯。蛩鸣声脆,北方蛰伏着的冬虫趁夜色昏黑,渐次冒出了草尖,卖力地扯着嗓子嘶鸣。
花眠正挑着灯火在床边缝制外衣,听到栋兰的关窗声,她将针线掷入了簸箕。
“你去睡吧,不必再伺候着了。”
栋兰闻言应是,慢慢地跫音消失在了回廊尽处。
花眠还没给男人缝过裳服,十二岁以前待字闺中,经教习嬷嬷手把手地教,女红学得似那么个模样,但多年荒废了,如今再捡起来却有些难。她也不知霍珩尺寸,只是抱过几回,略有个手感而已。
烛火渐幽,夜色深了下来,庭下暮霭沉沉,乌桕拂过勾折青檐,于窗纸上誊出斑斑疏影。头顶的瓦砾间传来了一声不小的动静。
花眠正要拉下被褥睡去,忽然听到这动静,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紧绷着小脸,朝轩窗走去,跟着那动静变成一声巨大的仿佛什么重物的砸落声,花眠吃了一惊,打开窗户,只见霍珩从地上爬了起来,怀中还抱着几片摔碎的青瓦,花眠没想到男人会骤然出现在游家,还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不禁讶然。
霍珩从屋檐上蹭下来,因溜得太急,不留神便将屋顶的瓦片带下来了,一个收手不及,青瓦砸成了一地碎片,本因砸坏了人家东西有几分愧疚的霍珩,在看到这个可恶的妇人之时,又冒出了有口难言的委屈和怒火。
正要发作,折角之处,有人拎着如意柄纱灯,飞快地朝这边奔来,霍珩望向花眠,一个鹞子翻身,钻进了她的窗户里,闪入了一片灯烛照不到的黑暗所在。
“小娘子,出何事了?”游府的婢女忧心忡忡,因花眠是老爷说的贵客,不得怠慢,外院十二时辰都有人守夜。
花眠微微侧目,只见一道漆黑而修长的玄影,匿于墨色之中,看模样似乎在生气,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她的红唇忍不住便轻扬了起来。
“无事,一只恼人的小野猫,我喂喂它,喂饱了便会走了。”
婢女信以为真,将地上的碎瓦拾了起来,挑着纱灯往回路走去。
见她不会在突然折回了,花眠心头松了口气,她闭上了窗扉,转过面来,香肌玉容,于低垂的幔帐之前,于幽隐的烛灯之下,如沾露的远雾海棠般若隐若现,霍珩见她一双妙目濛濛,温柔凝望着自己,不知为何,方才那股火便下去了大半。
花眠忽然快走了几步,投身入怀,将他的腰身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面颊在他的胸口轻蹭了几下,“郎君。”她的脸颊闷在他的胸膛,只能发出带着鼻音的轻哼声,可爱得像是在嘟囔着。
霍珩一下心便软了大半,温香软玉投怀,不枉他大半夜地翻墙做窃花之贼。
只是一想到游所思在他面前搬弄之事,又忍不住挂了脸色。
花眠瞧不见,只轻轻说道:“我怕你忙,没敢去扰你,我听说了,你又教训了那帮水匪,几乎是一网打尽……”她笑起来,一下踮起了脚,“郎君好厉害!”
她这一踮脚,立马便发现霍珩面容不愉,薄唇微微抿着,像是有什么事触了她的逆鳞,因为她眼下表现得太乖才没有发作出来,她心中也瞬间钟鸣大作,“怎了?”
霍珩微懊,他抬手抓住了花眠的一截柳腰,极力印证这个朝秦暮楚的女人是自己的,她在自己面前说的都是真话,可总觉得不问出来便膈应,“你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花眠细想了想,决心在他生辰时予他惊喜,便将要为他做一件披风的事隐瞒了下来,“也没做甚么。”可是霍珩很明显不满意,他的目光漆黑如子夜,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花眠叹了口气,“你不信我。”
霍珩抓紧了她的腰,被控诉得脸面无光,忍不住便道:“你骗我太多次,我不信你又怎了,你眼下不还是在欺瞒我么,那个说要娶你的你也答应了的发小,到底是什么人?叫沈宴之对不对?”
不知道他在哪打听到了,花眠蹙了柳眉,霍珩见说中了,更是懊恼,要发火狠狠教训这水性的妇人一通,花眠忽然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肩背,她的唇在他的下巴上亲吻了一口,犹如雪泥鸿爪,雁过无痕。霍珩要说的话微微一滞,再要说,便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花眠轻笑,“我当是什么事,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值得霍大将军拨冗前来,到我跟前抱着醋缸讨说法?”
“还不大?”霍珩惊了,难道真要等红杏都长出墙了,这妇人才不会嘴硬?
花眠又慢慢地点了下头,“你肯来问我,不自己憋着,我还是很开心。”
她抬起了目光,含着微笑,吟吟说道:“霍郎,我和沈宴之的事,还要怪你。当初要不是你名声在外,我怎么会躲你躲到沧州来,更加不会认识他了,当时那句玩笑,彼此都知道不过是说笑罢了,他没在意,我更是没放在心上,何况我也只是没有反驳,并不是就认了。在你之前,我没想过和任何人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