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下,谢衡月望着看着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僧衣的衣边儿皆磨破了。这又黑又瘦,满面风霜的中年尼姑,她哪里还有当年长公主的模样?
秋风拂过,满山树木的黄叶纷纷飘落,在空中飞舞。
当年长公主出家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八岁孩童,但是他亦记得长公主保养得宜艳光照人,珠围翠绕云髻高耸,哪里是现在的模样。
他一时心中难过。长公主精于医药,如果当年她还在宫中,也许他八妹,他母后许不会就这样去了。
静慈师太见谢衡月激动的模样,她望着他的笑容第一次多了一分烟火气,道:“贫尼去五台山修行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转眼便已经成人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谢衡月望着满面风霜的她,低声道:“我去五台山看过您三次,三次皆不得入。不想您早已来世上行走了。”
静慈微笑了:“贫尼参不破一些事,便入世修行了,未免麻烦,贫尼叮嘱寺中的人不要说我的行踪。倒让你空跑了。”
谢衡月说声得罪,便带着师太从山涧中跃了上来。
他刚把师太放下,苏雪遥已经冲了上来,她抱着他的臂膀,眼中已经盈满泪水:“你,下次不可冒险。”
谢衡月见她的小娇妻,对他这般关切着急,他心里倒是一甜。
两人齐齐转身,对师太深施一礼:“谢姑姑搭救。”
静慈望着这一对,秋阳照在他们脸上,越发显得二人容色绝世,世上难寻,十分相配。
她不由对谢衡月轻轻叹道:“王爷娶了一位佳人,而我佛门中却要少一位宿慧修者了。”
听了这样的话,谢衡月却不敢像平常那样对姑姑做黑脸了。
他忙上前帮姑姑重新将夹板把伤了的胳膊吊起来。他心中十分愧疚。
多年之前,裕华长公主的丈夫,战死沙场,她竟就此看破红尘出家。
谢衡月低声说:“姑姑,父皇很思念您,您既然回到了京畿,可要进宫看看他?”
静慈微笑道:“见与不见,皆看缘分,施主莫要执着。”
他们衣物皆湿,不便再继续前行。等了一会儿王府侍卫展宇等追了上来,谢衡月便换了衣服,而师太却不肯着俗家衣衫,只拧了拧下摆的溪水,说无妨,一会儿秋风一吹便自会干了。
谢衡月心里难受,她姑姑当年何等金娇玉贵,如今竟这般能吃苦。他坚决要求在路边生火,烤干师太的衣服,再行上路。
师太拗不过他们,便盘腿坐定,合上眼睛入定,口中念诵经文。
他们在熊熊的篝火前坐下的时候,苏雪遥终于忍不住将谢衡月的手掌翻了过来,她刚才便想仔细查看了。
谢衡月见他的小娇妻那般轻柔地握着他的手掌,细细地看着他手掌上那被虫子咬到的地方。她的馥郁的气息,皆喷在他的掌心。
现在他的掌心,已经一片乌青,看上去有点可怕。
苏雪遥又忍不住落下泪来。谢衡月只觉掌心里她的眼泪那般滚烫,让他的心也烫了起来。
苏雪遥轻轻道:“夫君如何才能应允我,以后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再也不要如此冒险?”
谢衡月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你亲亲,就什么都好了。”
苏雪遥没想到他到了此时依然还如此。
她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心中又有些酸楚,她便低头,唇瓣亲了亲他的手掌,谢衡月只觉心都被她亲到了一般。
他偷眼望了一眼师太,到底不敢十分放肆,他疾如闪电地俯身重重亲了一下她柔软的唇。
苏雪遥一边红着脸,一边也急忙去看师父。
他们发现对方在做同样的动作,不由相视而笑。
两人的目光一触,便再也分不开。
谢衡月望着清透明亮的秋光中,小娇妻那娇羞的绝色模样,忍不住伸过手来,握紧了她的手。苏雪遥没有抽回来,而是也同样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掌心相握,似乎此时心意相通起来。涧水淙淙,落叶在秋风中闪耀着金光。
他们望着对方,心中满是柔情,只觉近正午的秋日山风,竟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第42章 揭秘
待师太衣物干透,他们重新上路之时,展宇再也不肯离开谢衡月了。
谢衡月前有师太,后有展宇侍卫们,终于规矩起来。
苏雪遥心中松了一口气。而谢衡月时时注视着她,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俯身对怀中的小娇妻,用极细微的声音悄声道:“娘子,待会儿采到了药,我们让姑姑和侍卫们先回去,我们两个自己纵马游玩如何。”
苏雪遥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不由羞得掩面,待要拒绝,想到他们马上就要分别,却又有点舍不得。然而纵着他,又力有不逮,实在害羞。
谢衡月见她俯身害羞,小模样端是绝丽,恨不得现下立时便离开所有人,跟她游遍这秋山。
他们又往上走了四五里路,终于将所有的药草都收集齐了。
师太欣喜道:“王妃半年后身上的毒尽可除去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容我弥补过失。”
苏雪遥闻言,看着师太轻声问:“师太,我身上的毒,您能解。您又说这是您的罪孽,究竟所为何故?”
谢衡月也对此满腹疑团,他的姑姑在家时候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出家之后又怎么可能去害人。
静慈师太闻言勒住了她的马。
此时他们离甘泉峰顶越来越近了,风也大了起来,路边出现了大量的红枫乌桕树,秋日阳光下,红叶艳丽夺目。
静慈脸上显出忧伤之色:“王妃身上的毒,乃是贫尼亲手配的。”
一时谢衡月一愣。他望着姑姑,实在无法置信。
他那般尊敬他的姑姑,可她却害了自己的小娇妻?他厉声道:“姑姑!我的王妃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您,你要这样害她?”
静慈师太愧意更甚,道了声佛垂目道:“这是贫尼的罪过。贫尼自当承受。不幸中的万幸,这毒现在可解,若等到五年以后,毒真正沁入骨髓,那就无药可解了。”
苏雪遥不由身子一晃,她轻轻问:“若五年后,无药可解,会怎样?”
静慈师太闭目道:“衰弱而死。”
苏雪遥她轻轻道:“若中了此毒,过了五年却没有死呢?”
静慈师太惊异地看着她道:“世上奇人甚多,这毒虽然是贫尼手制,但是也许另有人有良方能解吧。”
苏雪遥想,是了,前世她的毒,是皇帝找到了压制毒的法子,却也解不了。前世她见到师父的时候,已经过了五年,是以师太竟也无法可解了。
她想通了此结,心下终于轻松了许多。她着实不敢相信,前世待她那般温柔慈悲的师太,会看着她为痛苦煎熬却不出手相救。
谢衡月怒道:“姑姑,你精通药理,为何要制毒?这毒是你所制,那你给了谁?谁是幕后指使?枉你修佛这么多年,难道竟是个假慈悲吗?”
苏雪遥没想到谢衡月一直劝她不要得罪静慈师太,结果他自己这般激烈地指责师太。
师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是贫尼的罪孽。”她脸上亦出现了一丝痛苦。
谢衡月冷笑道:“姑姑,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了么?除了谢清商,还能是谁?你们就这么笃定他能承继帝位?连姑姑这方外之人也要助纣为孽?”
苏雪遥不想他居然如此大胆,她吓了一跳。
静慈师太手微微一抖,她的马儿倒退几步,她忙勒住,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没想到谢衡月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么自己再闭口不言也没有了意义。
她叹了口气道:“贫尼初下山之时,正碰上洪水泛滥,景象极惨,不得已找到官府求助。然而官衙亦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贫尼佛性未明,彼时便跟户部来救灾的四皇子做了交易,以奇毒换他十万担粮食。”
谢衡月闻言更加愤怒,他一掌劈出,掌风将路边一块巨大山石应声而裂,轰隆隆滚下了山涧。
苏雪遥吓了一跳,轻轻拉他。他回眸望着娇妻的眼神,极力让怒气平息,而他心中却更加悲凉:“户部赈灾,是谢清商的分内之事,他居然要拿来做交易,不配为人!至于师太,杀一人救天下人,这就是师太的佛性?这分明是魔道!”
静慈师太身子一晃。这便是她的罪孽了。
谢衡月望着痛苦的师太,他心中也十分难过。苏雪遥轻轻抱着他的臂膀。谢衡月望着娇妻,她眼里皆是担忧,他的怒火终于消了下去,他担心她会害怕。
他问师太:“万了和尚也参与其中?或者是彼时师太尚心中犹豫,而万了和尚却力主如此,因此他前日在王府那般懊悔,还说你是替他顶缸。师太,我说的对不对?”
静慈师太面露羞惭,不想谢衡月在只言片字之间,便已经说中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她不由抬起眼看他,心中又愧疚又震惊。
静慈听闻嘉怡皇后薨逝之后,谢衡月沉迷温柔乡,十分不成器。可是最近几年,皇兄的几个孩子她都看过,竟没人比得过谢衡月。
被小辈教训,她愧意更浓,然而见小辈成才,心中亦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