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为了不惊动客栈内的所有人,沈弄璋从四进院的后门悄悄出去,绕到西院墙外,半圆的月光使得院墙与巷道间形成一个狭小的阴影区,能看到墙下站着一个人影。
人影轻笑一声,“姐姐很守时,胆子也够大。”
沈弄璋也还以一笑,“小弟弟莫不是来还我香囊的?”
故弄玄虚之人正是那日的小乞丐,只是今晚没有一丝怯意,更无一丝可怜可悯之相。
小乞丐嘿嘿笑道:“姐姐想要香囊,便跟我走吧。”
第50章 高门难进(下)
从那竹片两行字下方的一个黑色指印中,沈弄璋已猜出是小乞丐留的字。
然而,一个八九岁的小乞丐如何会写字?又如何不堂堂正正讨食,反而要约一个陌生的成年人在晚间见面?且他所约之人还是被他抢了香囊的“苦主”。
越想越觉得小乞丐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沈弄璋相信他没有恶意,自然便跟着他走。
一路穿过巷弄,向城东疾行。
看着月光之下那一片她渴望踏足的院落越来越近,月亮照着定国公府那高大院落的屋瓦,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沈弄璋内心有些紧张,更有些雀跃——
事情会这么巧?
还是,这就是陆香泉的回复,余殿邦答应了?
沈弄璋曾听老艄公说过,余殿邦看似隐居,但其暗中的势力仍遍布朝野。虽然他的儿孙辈都是文臣武将,但贤门城只有他一个老头儿。然而这只是表面孤单,实则这贤门城正是他余氏势力的军中帐。
每年余殿邦寿辰,悄悄过来送礼者如泥鳅一般,看不着,却多得数不清。
最绝的便是,余家散在外面收集各种消息的眼线,大部分都是乞丐,还有一些行商。眼前这小乞丐,很可能便是……
然而,明明看着再过两条巷子就接近了定国公府,那小乞丐脚下忽然一转,竟向北折去,离定国公府反倒越走越远了。
向北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小乞丐拐进一条深邃的小巷。
不比城中其他地方,总归有些晚睡的人的房中会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亮,或者轻微的脚步声会惊动警觉的狗忽然起身吠叫几声,这里,漆黑一片,只有树上一阵一阵的蝉鸣。
沈弄璋暗暗摸了摸别在后腰的匕首,全神贯注地留意周围的一切。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这小乞丐只是地痞流氓的眼线,故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
夜风吹来,吹散了夏夜的闷热,带来了一丝丝若隐若现的香味。即便只有这一点点味道,沈弄璋也觉得闻之便放松了许多。
随即又警觉起来,尽力屏气减慢呼吸,担心这是歹人的迷魂香,生怕着了道。
向前到了巷口,香味又浓了一些。
小乞丐向东一拐,停在一处安静院落的北后门,轻轻地磕了磕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挺拔魁梧的中年汉子出现在门口。
小乞丐没有回应向他施礼的中年汉子,而是径直带着沈弄璋向院子里走去,中年汉子跟在他们身后,目光深邃地仔细审视着沈弄璋的背影。
就着月光,沈弄璋发现这院落并不出奇,就是普通院落,看上去四下无人,但打扫得很干净。
本该令人觉得轻松,但却透着隐隐的肃杀之气,似有人伏在暗处。原本闷热的夏夜,似乎都因这清冷的气氛而微微凉爽起来。
穿过一重院落,有明亮的烛光自半掩的纱窗之中透出,清幽的香味便是自那坐北朝南的房间逸散出来。
大热的天,这房间竟不开门。
门口两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像是侍卫一样挺直了脊背。
跟在沈弄璋身后的中年汉子抢上几步越过小乞丐,到了门口,向门内轻声且恭谨地说道:“家主,人带来了。”
“进来吧。”浑厚的男声自屋中传出,能听出来是个老人,也能听出来,这老人中气仍足。
中年汉子错开一步让开门口,小乞丐先开门进了屋,立即传来他略微撒娇且邀功的声音:“太爷爷,我说我可以将姐姐带过来吧。”
“嗯嗯,济文果然是长大了,能为太爷爷做事了。”老人笑着说道,“快去换了这身衣服,好好洗个澡。”
听到“通通通”的声音消失在屋内,那中年汉子才向沈弄璋伸出手来做邀请状。
沈弄璋稳稳心神,镇定地迈步到了门口,却又被中年汉子拦下,说道:“姑娘身上若有兵器,还请主动交出。”
沈弄璋拍了拍后腰上的匕首,昂然面对中年汉子,目光烈烈,淡笑着说道:“我一人进入你们的地盘,还怕我作出什么你们不能阻止之事吗?”
谭清浓眉一拧,便要动手强行搜身。
“谭清,请沈姑娘进来。”老人在屋中悠悠出声,制止了谭清的念头。
谭清双眼冷冽地盯着沈弄璋,直到她迈过门槛推门进屋,才跟着她身后进了屋,并随手关了纱门。
一推开门,一股清凉之气便覆盖全身,焦躁感立即便减轻许多。
沈弄璋趁着迈进门槛的片刻机会快速打量屋中一切,立即看出这是一间书房。
一个巨大的灯盏自正中间的屋顶垂下,其上有十五个灯座,每根灯柱上都有一根手臂粗的短烛,如同一棵正在绽放的玉兰树,将整个屋子照得极其明亮。
黑色书案就置在南窗下,左右侧均摆放着几卷竹简,中间有精雕玉琢得如山型一般的白玉笔搁,旁边是在烛光下仍能看出盈透的白玉笔洗。
看似最普通的那一方黑色的砚台,仔细一看,却是最名贵的漆砂木砚。
和昶商队贩卖的小件货物便是笔墨砚台等,沈弄璋曾听李和昶说过一些,漆器因割取原料树汁不易,向来珍贵。
而桌案上最打眼处摆放着写有“茶煮蛋”的那张糙纸,被一个白玉貔貅镇着。
这院落外表看似普通,这其中的陈设却一点都不普通!
沈弄璋目光迅速转到左侧,西边是满墙书架,北面是一扇巨大的屏风,也是一幅绣锦,图案是一片苍松翠柏,在这炎炎夏日里,苍老虬劲的枝杈伸展着,入目又带来微凉之感。
靠西侧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面,而屏风正中设有一个通体黑色夹杂金丝线纹的木桌。
虽然不懂木材品级,但沈弄璋也听人说过,极品金丝楠乌木,便是黑色木纹里夹着金色细条纹,想来这木桌便是乌木所制。转而又瞥了一眼南窗下的书案,想来那书案的材质也是乌木。
木桌之上有一盏小小的香炉,她所闻到的弥漫房间、甚至溢出窗外的香味,正是从这香炉中缓缓释放出来的。
香炉的旁边,是沈弄璋被余济文抢走的那个小香囊。
一个满头银发、白眉白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精瘦老人正端坐在乌木桌东侧的藤椅上,在沈弄璋打量他的同时,也打量着沈弄璋。
打量这房间也不过就是瞬间之事,沈弄璋迈进门槛走了两步便停下,一老一少的视线一撞上,沈弄璋便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说道:“启部翰章商队当家人沈弄璋,见过定国公。”
能用得上这样陈设的屋主人,除了沈弄璋最想见到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余殿邦年轻时喜欢结交各种朋友,很是礼贤下士,七十岁主动退隐,便居住在贤门县之中。
贤门县城原本叫做“咸门”,正因他出生在这里,当朝国君郑奇声将“咸”字改成“贤”,一来敬他之人贤,二来也是借此表达自己尊贤,收买人心。
“呵呵,启部虽然在启河之西的深山之中,但老朽倒是也听说过一些。你是启部的公主,按身份说来,该是老朽对你施礼才对。”老人笑呵呵地说着,看上去与普通的温和长辈没有差别。
虽然没有应答,但老人显然已默认自己便是余殿邦。口中说着尊敬的话,身体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同样的金丝楠木椅上。
沈弄璋只在启河面对何沿生时用“启部公主”来撑了撑身份,其后也只有在聚贤客栈的后院时,满春等侍卫有时会称呼她“公主”。
余殿邦一口叫破她的身份,要么是何沿生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要么是有眼线在聚贤客栈之内。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令沈弄璋有瞬间的震惊。
听语气是个随和亲切的老人,看言行却隐隐透着高傲,并暗示沈弄璋他手眼通天,没有能瞒得住他的事。
但是,也只有这刹那间震惊!
余殿邦点破她的身份,看似炫耀他的势力无孔不入,却也暴露了一点,他之所以挑在半夜与自己见面,是怕被别的商家发现,反而助长翰章商队的声誉。
快速抑制住仍旧在微微颤抖的五脏六腑,沈弄璋也抬出了早已在心中默默演绎无数遍、应对余殿邦的“公主”架势,不卑不亢地笑道:“晚辈给长辈行礼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