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殿邦没想到沈弄璋会将自己的小算盘和盘托出,心中不由暗赞:适时直言不违,实则半真半假,博得对方好感,好手段。
然而,沉吟片刻,他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即便是聿国,租船也向来是大开销,恐怕难以满足贵部的要求。”
开销自然要算到成本里,余殿邦连价格都没有问,就直接拒绝租船,这是……拒绝了与翰章商队的合作?
沈弄璋只觉浑身一紧,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
她想象过余殿邦会轻视启部,轻视她和商队,再狠狠压低竹纸价格,却从没想过他会直接拒绝交易!
这时即便献上白鹿绣锦,余殿邦话已出口,绝不可能再出尔反尔,那么他今夜这番折腾到底意欲何为?
大费周章地让重孙儿将自己带到这里,只是为了让自己见识他外表朴素内在奢侈的生活吗?
或者,如此说辞还是为了压价?
余殿邦想掌握主动权,逼迫自己自动降价,直到他满意的结果?
但是,沈弄璋早已打定主意,和其他商家都可以讨价还价,唯独三宝舍和余殿邦不可以。
这涉及到启部的威严,一旦退让,会让聿国得寸进尺。
施辰早已说过,聿国野心不小,一旦启部示弱,聿国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小看启部。
况且,沈弄璋也没有将话说满,大不了不与孟希官做买卖。即便他们动用启河帮在启河上拦截翰章商队,但翰章还可以去穆国。
所以,不是这个原因!
一定还有自己没有想到的细节,被自己疏忽的重要细节!
明明有启河帮帮助他们,事半功倍,为什么余殿邦要拒绝?难道启河帮与余殿邦的关系不像老艄公说的那样!
也不是,否则何沿生不会在自己暗示与余殿邦有关系后,便放了翰章商队。
沈弄璋脑中一时转过无数念头,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大的不解就在于启河帮。
虽然不知原因,但她不能沉默,不能失了“启部公主”的尊严,因此平静地笑道:“如此实在遗憾。”
轮到余殿邦眉头微微一跳。
这姑娘到底经验浅,原来还不能参透他所有的用意。
若在平时,以余殿邦的阅历经验,自然能看得出沈弄璋的以退为进之策。但现在她手上的是从未现世且有大利于世的东西,买家趋之若鹜,实在不是非他余家一脉不可。
这种情况下,年轻识浅的沈弄璋听不出自己话外之音而放弃交易,实属平常。
然而话已至此,今夜便算了吧。
慢慢站起身来,余殿邦如长辈般宽和地笑道:“不遗憾不遗憾,能见到沈姑娘这样的后辈,老朽当真是老朽啦。”
看似要送客,沈弄璋也立即起身,谦道:“定国公老当益壮,遗憾晚辈无缘聆听长辈谆谆之言与处事经验。”
“启部与我聿国语言文字均不同,沈姑娘能如此通晓聿国语言文字,已是大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弄璋后背倏地一麻,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知余殿邦是否怀疑自己的身份。
仔细回想进入聿国后,她处处小心,便是耿介和周连弟,也不准他们露出半点穆国口音来,宁可操着别扭的音调胡说启语。
就这片刻的分神,余殿邦已经走到书案旁,右手微向后招了招,说道:“来来来,老朽今晚高兴,送你一个小礼物。”
沈弄璋确实被他弄糊涂了,却不敢耽搁,立即迎上去。
“香囊借老朽一用。”
沈弄璋恭谨地递上香囊,只见余殿邦从白玉笔搁旁拿起一块小小的方印,沾了沾印泥,在香囊中间的空白无图处盖了一方印迹。
沈弄璋强忍住惊呼和浑身的颤抖,硬是波澜不惊地挤出一句话:“多谢定国公赐印迹。”
余殿邦将香囊递还给沈弄璋,笑呵呵说道:“权当感谢沈姑娘不嫌弃济文顽劣,施与茶煮蛋之恩。”
沈弄璋本就有些惶恐,此时也不遮掩,施礼道:“定国公言重了。”
离开余殿邦的别院后,沈弄璋仍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她看得出余殿邦并非彻底拒绝自己,但又实在参悟不透该怎样将交易继续下去,仿佛前方有路,她却不得其门而入。
有了余殿邦这方印迹,足以震慑启河帮。然而,也只有令他们不为难翰章商队而已,说到底,还是没有彻底解决启河帮。
沈弄璋捏着香囊,心里不停念叨着“启河帮”,忽然灵光一闪——余殿邦拒绝自己,拒绝的是船只租用,并没有拒绝竹纸交易,难道……
第52章 谈判(上)
翌日,沈弄璋将所有绣锦按品质等级整理好,重新到旗亭楼前登记。
前日祥瑞神鹿在绣云坊惊鸿一瞥,众人皆知那神鹿乃是一幅绣锦,翰章商队的大名今早响遍大市之内。
官牙见沈弄璋打开一幅春水鸳鸯的绣锦,脸上现出震惊之色。这种技艺的货品已超出固定价值,可由买主和卖主自行协商,因此贪恋地多看了几眼活灵活现的绣锦,便放沈弄璋等人进了大市。
沈弄璋不等走到自己的铺位,绣云坊里的小伙计已经跟了上来,请她去绣云坊做客。
原本想要见识一下翰章商队绣锦的众商家和买家顿时有些失落,又心有不甘地跟着他们一同去了绣云坊,只盼着能在门外窗外看上几眼。
陆香泉这回很是大方,命人自后院取了大绣架,将沈弄璋带来的三十幅绣锦挨个夹在专门的绣架上,摆在绣云坊门口,任路过之人欣赏。
与前日的神鹿绣锦相比,三十幅绣锦尺寸都不大,有几幅只有扇面大小,画面包含了各种飞禽走兽、山水花鸟等,从远处看无一不是惟妙惟肖。
织布刺绣的行家们也是少有这样的机会能近距离观察高超技艺所绣制的精品,这才发现,所用的锦缎、绣线成色均有差别,所以成品的质感也就各有不同。
从这些幅绣锦也可推断出前日那幅白鹿绣锦的绣线,必然是极其珍贵的柞蚕丝所制,其天然的光泽甚至可以反射周围的景物,因此才令人惊叹。
由于看出这三十幅绣锦价值不菲,一些商家反倒生出了期望。绣云坊吃不下所有的绣品,哪怕是陆香泉挑剩的,买回去照旧能卖出高价。
陆香泉与沈弄璋站在一边有说有笑,一直低声说话,最后,陆香泉大手一挥,悠悠说道:“收到店里去吧。”
一句话浇熄了所有人的希望!
绣云坊全部买进!
沈弄璋向所有与她咨询过绣锦的商家和牙人表达自己的歉意,最后,送了每人一斤茶叶,一斤细盐略表心意。
这茶叶和细盐均是由糙纸包裹的,上面是钱若谷写的“翰章”两个仿佛即将飞翔的遒劲二字,还有翰章商队的商徽。
糙纸一出,大市又哗然!
只是这一次沈弄璋没有卖关子,直接告知众人糙纸带的不多,已有买主,这才止住了喧哗。
大市的第五天,翰章商队的大名彻底烙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下午,三宝舍当家孟希官和管家孟胜自聚贤客栈的东边小门直接进了后院,主动拜访沈弄璋。
陆香泉的相邀及成功交易让沈弄璋笃定孟希官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想来是早上在大市里散了一圈糙纸,孟希官坐不住了。
孟希官三十岁,中等身材,略有些胖,看起来像个私塾先生,并不像陆香泉那般有当家人的魄力。
反倒是那个身形更胖的管家孟胜,笑得憨厚,却眼神晶亮,是个精明人物。
“孟先生大驾光临,翰章商队荣幸之至。”沈弄璋微笑着将人迎到屋中。
“知道沈当家琐事缠身,我们只好上门叨扰了。”一进门,孟希官便寒暄道。
“罪过罪过。”沈弄璋一叠声的赔礼,却不多说。
孟希官转眼瞥到西面墙壁上一片勾抹的墨色线条,眼神闪了闪,出声道:“这是谁的大作?”
“隔壁有位钱若谷钱先生,正是他即兴而作。”沈弄璋答道。
瞧着两人话题不对,孟胜开口道:“沈当家的,明人不说暗话,昨夜之事,我们家主已然知道。”
话不啰嗦,开门见山,再次表达了余殿邦的“意思”。
沈弄璋知道他还有下文,只是淡笑,不接话。
“定国公洁身自好,奈何很多人总有些歪主意,千方百计想与他老人家扯上关系,以为这样便能得些庇荫,因此余氏一族有一条家训——经商不出贤门城,富贵由来凭本事。”孟胜解释道。
沈弄璋心中冷笑:早上与陆香泉交接绣锦时,白鹿绣锦也一并交给了陆香泉,余殿邦这位侄儿收了至宝,可没再多问一句价格几何,只因沈弄璋早已承诺过“这是礼物”!
此外,启河帮控制启河水路,疯狂打劫过往商客,早已怨声载道。不仅如此,贤门城里大市的市租、市税,仓库价格连年增长,量器校对和购买更是强制,实则弊病已然让百姓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