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被尤氏点醒,平儿也笑着劝凤姐儿,凤姐儿便匆匆别了尤氏,带着平儿出了院子上了马车回府不提。
到了贾母处时,见王夫人邢夫人并元春惜春和宝玉都在坐,陪着贾母说笑。有几个仆妇正坐在脚踏子上回着话。见凤姐儿来了,众人都笑着示意,元惜二春并宝玉上前给凤姐儿见礼,被凤姐儿一把扶住。凤姐儿品度着元春气质越发出落得好了,贾母这些年来的教导没有白费。宝玉也只三四岁的模样,却言行举止有模有样的,听说元春近日已给他启蒙,看来效果不错。
凤姐儿向三位长辈见过礼之后,便有娘家的仆妇上来给她磕头问安。凤姐儿拿出上等封儿赏了,转身向贾母招手处归了座。
原来凤姐儿之父王子腾前两个月平调入楚州任职,自己先带几房家人匆匆赶去上任,留夫人在家慢慢收拾家当,预备打点好一切再去追随丈夫。想起这一去少不得两三年不见,甚是舍不得,于是便要在出行前见上凤姐儿一见。
凤姐儿想着要见到母亲了,心中喜悦,越发着意奉承贾母,吉利话儿不带重样地说出来,逗得贾母甚是开怀。贾母拉了凤姐儿的手,笑道:“等你娘来了好好陪着她,那几日就先把手头的事放一放也是好的。母女亲情最难得,这一去可不知再隔多长日子再见了!”又吩咐王夫人收拾一下屋子,让凤姐儿之母住上两天再说。
凤姐儿听贾母如此说,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欢喜。王夫人在一边笑道:“老太太看收拾出那东面的葳蕤居可好?地方敞亮,四周风景又好,离着他们夫妻住处也不算远。”贾母想想点头道:“很好,就按你说得办罢。”
贾母转过脸来对凤姐儿道:“不说我倒忘了,上次我叫丫鬟早上去你那儿拿西面库房的钥匙,见你那里竟没有雨眠绿枝她们立规矩,这可不行!虽说她们是我赏下的,但终究是个奴才罢了,竟这样不把你放眼里,我知道了很是吓了一跳!”
凤姐儿脸上一僵,忙起身给贾母赔不是道:“老祖宗这话说得,孙媳妇儿谢老祖宗的疼!上回只因着忙着府里的事,竟免去了各人的请安,好不误了各自的事,原想着也是体恤的意思,竟惹得老祖宗过问,我正不安呢!她们也都是极好的,平日里行事都不错的,到底是老祖宗□出来的人,我竟没什么说的了!有了她们帮我一起照顾着二爷,我也是欢喜得很呢。平日里我就跟二爷说了,老祖宗这样疼你,从这挑的人中就可见一斑。这样的福气罩着你,以后就有的乐了!”
众人听着凤姐儿这般话,都大笑起来。贾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握着凤姐儿的手笑对王夫人道:“看见没,到底是你们家出来的,这真是没话说了!性子行事,真让人满意到了十分!”
又对凤姐儿道:“虽是如此,也不用贤良太过。要是她们有什么不安分的,不要怕,尽管回了我,让我处置!你是琏儿心里头一份的,小夫妻和和美美最是重要的!”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等到传晚饭的时候贾母特留了凤姐儿吃了饭再回去。晚风寂寂,回廊九曲,凤姐儿带着平儿丰儿等人悠悠地往回走。凤姐儿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手中的帕子却攥的死紧。“竟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了么?……”凤姐儿暗暗想着,脚步不禁有些沉重。
☆、16无可奈何
贾母的那席话她不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的。说是凤姐儿不让通房丫头立规矩,却是在说她没有给机会让她们见贾琏,这显然有些坏了“规矩”,真是语意双关。凤姐儿半真半假地示弱讨好,言语之中表白自己并无醋意,勉强扳回一局。贾母又提到王家家教一事,真真让凤姐儿心虚的惊出冷汗。姑母王夫人是个心眼通透的人物,未毕不晓得贾母的夸赞里头有多少真心实意。一句“贤良太过”,让凤姐儿脸上发烫,犹言通房丫头出了错由贾母自己处置,这不就表明,贾母在提醒凤姐儿,不要妄动她赐下来的人吗?
凤姐儿越想脸上越是发白。贾母的话语看似处处维护她,却是处处限制她,叫她小心。最后那一句说她是贾琏心里头一份的位置,又像是微微的讽刺了。她不过是贾琏的妻子罢了,如何做的上他心中头把椅子?但凡一个男人,心里头无不得先以君王为首要,后是父母师长,再是兄弟儿女,如何有把女人放在第一位的?
贾母这话,轻点儿说是责怪贾琏耳根子软,爱听老婆话,凤姐儿气盛得有些不像样;重点儿说则是贾琏被凤姐儿牵着鼻子走,被带了坏了,连长辈的话都不在乎了!
这可要不得!
雨眠绿枝无论再怎么碍凤姐儿的眼,她们到底是老太太赐下来的,除了贾琏夫妇,任何人都可不房眼里的。不敬她们,就是不敬老太太,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谁都讨不得好去。就是琏凤二人,也轻易不得发作她们。可是如今贾琏对她们淡淡的,婚后更是忘了有这两人一般;凤姐儿更是将她们拘在院子里,轻易不得出门。现在这情景老太太应该差不多知道了,借此机会小小地发作一番,警告凤姐儿不要再霸着贾琏。
贾母玩笑似的说了这些话,凤姐儿可不能就当玩笑话听了。贾母已经点出了她的错误,接下来就要看她的表现了。
凤姐儿已停住了脚步,清风微动裙裾,湘绮质料轻飘,竟如水似的慢慢流动。凤姐儿半倚着大红廊柱望着天上清冷冷的弯月,左手握着帕子,右手按在腰间系着垂下来的白玉连环如意长结流苏,若有所思。身后一串儿的人都跟着停下,垂手静立,唯有平儿抬头看向凤姐儿,眼中有着担忧。
贾琏正指挥着丫头收拾好酸枝木的长条大案,摆上文房四宝。看着有些空荡的桌面。贾琏又命人摆上一个绿玉翠竹盆景,鎏金兽首三足鼎和苏绣君子兰的紫檀小插屏,这才罢了。又唤了彩明来,命他和自己核对单目。贾珍自他上回拿出需要重补的嫁妆单子后,火速补办了,贾琏粗粗一看,竟是多出原有的一半还多。心里暗自摇头,却什么也不说,只想快快将此事办完了就算。
眼涩头昏地对了有一个时辰,才好不容易作完。刚放下竹管狼毫,就听得前厅有人声浮动,起身震了震衣袖,赏了彩明一个荷包,放他自去了。
凤姐儿正坐在梳妆台前卸着首饰,瞥见贾琏进来了,便示意丫鬟退下。贾琏走过来,站在凤姐儿身后,取下了她头上的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放在一边的象牙雕花宝盒内。凤姐儿也不回头,看着西洋长镜中的身后人,弯起嘴角,道:“今儿你倒有闲心。”贾琏笑笑不答,反而凑上前去嗅嗅凤姐儿,凤姐儿蹙起眉推了推,道:“干什么呢?”
贾琏道:“甜而不腻,香而不艳,这新出的胭脂感觉如何?”凤姐儿伸手拿出一个暖玉小圆盒,打开闻了闻,笑道:“自然是很好。没想到你的留芳斋竟能作出这样的上好脂粉,不似别家的那样透着青白之气,且厚重凝涩,看着这玫瑰膏子,一点儿渣滓也没有呢。”
贾琏笑道;“以后你就用这个吧,不够就命人去铺子里取。”停了停,又轻声道:“那个丫头我让她去铺子里做活去了,也算给她留个出路。”
凤姐儿听贾琏如此说,忽想起贾母的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低垂了眼睫,柔声道:“二爷,提起这个我倒要说上几句,这些日子来你也该往别的地方走动走动了。”
贾琏看她脸上表情变化,正待一问,听她这样一说,不禁一怔,道:“你说什么?”
凤姐儿微微浅笑道:“绿枝雨眠也有好些时候不见了,二爷就不想她们?还有我新放的福儿,她可一直没见过你呢。”
贾琏见她大异往常的言语,心下早就起疑。虽说左搂右抱是这个时代每个男人乐见之事,可对于他这个已接受现代思想三十多年的人来说,还是不太适应。如今又有了妻子相伴,其乐融融,内心早就习惯了如此,要是让他再去轮流留宿,恐怕心理上就不好受了。凤姐儿待他如同后世的普通人的夫妻情分一样,会吃醋会嫉妒会管教会撒娇,这一切都让他极感到像是生活在原来的世界,既怀念又享受。凤姐儿醋味渐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纵容出来的,他并不希望有一个贤惠过头让自己变得慢慢沉沦于三妻四妾梦想的如这个时代一般的庸俗男人。
他轻轻搂住凤姐儿的肩,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沉声问道:“怎么了?突然说起她们做什么?”看着镜子里凤姐儿的面容,叹了口气道:“是哪个又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么?”
凤姐儿迟疑着摇了摇头,道:“即使没人说,难道就不问了吗?再者,这府里头都是有眼睛的,日子久了谁不知道?你……你也要注意着些,即使做做样子也好。”
贾琏笑了笑,神情中却又有着无奈的意味。他和凤姐儿这样对待通房丫头如无视的默契,终于要改变了吗?
出了内室,挥手叫来了平儿和丰儿,细细盘问,才得知了今晚发生的故事。贾母的坚定与强硬让他吃惊,一颗心不断下沉。贾琏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违背贾母的意思,纵使他是长房嫡孙,也有身不由己处。自己再犟下去不但没有好结果还会连累妻子,凤姐儿今天的遭遇就是证明。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这一点在古代犹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