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经这一夜奔波,原来的气性不觉消去大半,只感到身心疲乏,撑着回到屋里,见贾琏在炕上吃的香甜,心中不忿,却也不好发作,闷闷地自去卸了钗环佩饰,换了衣裳。平儿丰儿在边上侍候着,丰儿趁着这时候把贾琏带回一个女孩子的事禀了凤姐儿。凤姐儿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雀舌茶,右手拿着卸下的银丝镶走盘珠的长簪,有一道没一道地在梳妆台上轻轻划着。
凤姐儿收拾好心情,待要去寻贾琏时,忽听丫鬟来说贾琏已然歇下了。凤姐儿听了,又道:“那带回来的丫头呢?在哪里?”冬雪回道:“回奶奶的话,因二爷说了要等奶奶来安置,故婢子们不敢擅专,只让那人在屋外候着奶奶的吩咐。”
凤姐儿听了,倒细细看了冬雪一回,见她低眉敛目,安静柔顺,一头乌压压的浓密黑亮的头发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圆髻,戴着两朵绢花并一支青玉飞燕簪,穿着碧青色比甲,月白长裙,很是干净清爽。
凤姐儿点头道:“你算是个明白的。去领一副铺盖,叫那人在南面耳房里睡了罢。”冬雪领命而去,凤姐儿挥退了平儿丰儿,自己缓缓向内室走去。室内只点了一支儿臂粗的红烛,照的满室生春,金红色云瑞百鸟纹的锦罗帐子只被白玉鹤飞展翅钩挽了半边,露出贾琏侧躺着的上身,只着了雪色绸子里衣,背对着她似是睡得正沉。
凤姐儿坐在床边,看着他,想起方才自己被迫跟着他一起兜着圈子在外面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算是气我么?凤姐儿挑挑眉,忽记起一事,忙不迭地把贾琏摇醒,看他终不耐支起身子揉着眼睛,含糊着问起话,才故作冷冷地道:“在外头跑了一天,竟还不洗洗就躺下了!也亏你素日里挑三拣四的,这会子倒不讲究了!”
贾琏东倒西歪地被凤姐儿扯下床,三下五除二被扒得干净,推入红漆浴桶之中。凤姐儿拿着香胰子和皂角,给他擦洗。蒸汽熏腾,屋内气流越发热了,贾琏靠着桶壁仰着身子半闭着眼睛,显得无比舒适。
贾琏瞧着凤姐儿挽了个慵妆髻,只用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固定住,别无妆饰,身上也只穿了鹅黄绣花抹胸外罩梨花白纱质镂空贴芍药纹样的睡衣,被水汽一熏,面色也恰如娇花笼烟一般,双眼澄澈透亮,肌肤白里透红,身形婀娜窈窕,好比月下的海棠美人。
凤姐儿被他看得发臊,拧了他一把,啐道:“眼睛亮的跟个贼似的,这会儿不见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了!”
贾琏摸了摸脸,笑道:“有吗?还这么明显?”接着握住凤姐儿手腕,拉到跟前,叹了口气道:“怪我对你粗声大气,怎么不想想那时我多没面子。只不过跟珍大哥喝了会酒,你就找上门来—就这么不放心?”
凤姐儿想抽回手,被他拉住倒抽不动,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贾琏又道:“不过就是让人灌了几杯,你醋劲儿竟大成这样!那丫头虽是有些小心思,倒也是人之常情,你和她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计较这个!赶明儿要是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你呢。”
凤姐儿明白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她今日之举,可不只是笑她这么简单了。这事儿往小里说是有失体统,大里说则是犯了七出之妒!
凤姐儿撇撇嘴道:“你就告状去罢!以后纳她十七八个我都不管了!”贾琏笑叹摇头道:“还是这个脾气,无论如何不说句软话儿告饶!你以前倒是怎么过来的?”
凤姐儿不由一笑,道:“就这个脾气,你不愿也得给我受着。”心里却想以后万不可再这么莽撞了。
待贾琏洗完擦身毕,穿好亵衣躺在床上时,忽记起东府贾蓉婚事还需凤姐儿出力之事,忙告诉了她,果然把凤姐儿说得十分欢喜,当下应允,慢慢盘算准备如何做。正在谋划之时,凤姐儿想起荷香的安置,斜着眼看着贾琏道:“差点被你糊弄了去,那丫头你准备如何处置?”
贾琏俯身拿一把小铜勺舀了少许沉香木粉洒入紫铜大熏炉内,合上雕花圆盖,放下铜勺微笑道:“你若信我,交给我去料理如何?”
☆、15隐言弹妒意
荷香坐在马车里,还是昨晚那一身的妆扮,却是神情惶惶,心境已有了极大的变化。纤纤素手握紧了怀里的包袱,脑子里空空地,只不断回忆着早上贾琏和她说得话。
贾琏穿着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的锦袍,腰间系着朱红方胜纹三镶白玉腰带,佩着一条黄色玉环宫绦,越发显得姿容俊妍,顾盼之间风采夺人。他淡淡地看着跪在脚下的荷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审视的意味。
荷香双颊飞上红云,心跳如雷,低垂了双目,静静地等候她命运的宣判。贾琏合拢了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手心,终于开口道:“我听你之前说过,你是江南人?”
荷香低头答道:“回二爷的话,确是如此。”
贾琏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出了戏班子,将会以何为生?如是没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你会呆在戏班里一辈子么?”
荷香一怔,随即绽出一个带着苦意的微笑,轻轻道:“若真是这样,当真……当真半不由人……只得等年纪大了,由着师傅捡一个本分人配了便罢。做什么不是讨生活?只要能动能说,好好的一个人,总不能饿死罢。”
贾琏点头道:“既是这样……好吧,收拾一下跟我来。”荷香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变故。
冬雪拿了两件衣裳和两匹衣料过来,放在荷香铺盖上,指着这些道:“这是我们二奶奶赏你的。虽说你算不上这院子里的,好歹也是爷的人,以后万不可给爷丢了脸去。”荷香想起那日凤姐儿凌厉模样,唯唯诺诺地应了,看着冬雪小心道:“还请姐姐替奴谢奶奶赏,奶奶的话奴都记心上了,不敢一日或忘。”
冬雪瞧了荷香一会儿,忽地微微一笑,褪下手上一个银丝嵌玛瑙的绞丝镯子,拉过荷香的手给她戴上,轻声道:“说起来,我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妹子呢—一见就觉得投缘,拿着这个留个念想罢。”
荷香听出了意思,忙抬起头问道;“姐姐……莫不是要赶我出去了?”
冬雪叹了口气,拿起包袱给她装好衣裳衣料,递给她道:“莫问了,主子做的事自有主子的道理,你只管多听多做就行了。”
荷香懵懵懂懂地被赶上了小马车,一路颠簸,直到她双手握紧得指甲掐破了掌心,车才停了下来。
进了一处街边偏僻的小院子,里面有好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荆钗布裙,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却很有精神。一个管事娘子似的女人叫她过来,带着她进了后院,将她的行礼放入一间空房内,拿了一个粗瓷钵罗给她,叫她去跟着一个扎着头巾的女孩子去做事。
贾琏坐在院前的铺面内,喝着掌柜奉上的黄山毛尖,捻起身旁桌上巴掌大小的钧窑官瓷盒盖子,入眼就是一层鲜润饱满的水红膏状物,鼻端顿时闻道一股芬芳的甜香。这是刚制出来的新品胭脂,不若市面上卖的色浅味淡,却是极好的手工做出来的。即可点唇又可涂腮,端的是鲜艳异常。
掌柜见贾琏似是有意,又将一个岫岩玉圆盒呈上,里面却是散粉,轻白红香四样俱全,香气更是浓郁。贾琏看了看,闻了闻,又用小手指指甲调了一点尝了尝,叹道:“只凭这两样,这留芳斋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掌柜一张圆脸笑得绽出花来:“凭着二爷的主意,真没有什么不能的!上个月月末才产出一批,如今已缺货了,二两银子一个还卖的这样好,实属难得!”
贾琏笑道:“不要只是报喜不报忧,过几天我可要派人取账本子来瞧。”顿了顿,又道:“这次带来的人,有什么事儿只管派她做就是,月底工钱赏钱和别人一样给。”掌柜的连连答应,心里却盘算开了。那个女孩子他也见了,颜色最是出挑,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人让她干活?还是能照顾就照顾点罢,还是主人家亲自带过来的,谁知道以后有没有什么大造化呢?
凤姐儿坐在炕上,和尤氏闲话。她早已将协办宁府婚事之事禀明贾母,又得到王夫人的肯定后才去找的尤氏。尤氏知道凤姐儿将会出力,心也放下大半。要去丈量,准备粉刷的新房,布置礼堂,乃至安排当日的下人活计,全都一一与凤姐儿商量。此时她们正看着要宴请的女眷名单,不时地讨论添删着。
随着门帘响动,平儿走了进来,行了礼后一脸喜色地对着凤姐儿道:“奶奶,大喜事!娘家太太这两日就要到了府上,说是要来看看奶奶呢!这回子已有传事仆妇到了老太太处,送上表礼,正说这事儿呢!”
凤姐儿忽地站起,身子发颤,尤氏在旁一把扶住,笑着搀着。凤姐儿双眼直直地看向平儿,连声道:“你,你说得是真的么?!再说一遍!”
平儿又回禀了一遍,凤姐儿听得双目都有些湿润了,拧着帕子说不出话来。尤氏见状,了解她此时心意,笑道:“你快去看看吧,这可是好事儿呢!自你嫁过来已有了半年没见了罢?这回子还等什么?这里横竖有我,误不了事!”说着轻推着凤姐儿,一边向平儿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