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臣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孟承, 我的小字, 幼时父亲起的,已经许多年没人叫过了,以后叫我孟承,好不好?”
孟承,明珠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名字怎么念都觉得好听,像是在唇齿间反复吟咏,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从唇间滚过,都带了温柔和缱绻。
“这名字, 可是有什么寓意么?”明珠抬着眼看着他,又小声念了一次。
“没什么意思, ”严鹤臣笑了笑,他抬起眼看着铜镜里自己雾蒙蒙的, 看不清晰的脸,轻声说,“这名字是父亲对母亲的祝愿,希望她好梦成真。”
明珠嗯了一声:“举案齐眉, 算的是好梦成真了。”
严鹤臣的眼睛静静的, 他笑得四平八稳:“举案齐眉?也许有过吧。”这一个过字背后无限唏嘘, 明珠住了口,没有继续问下去。
严鹤臣坐在杌子上头, 看着明珠的眼睛,他摸了摸明珠的头发:“都过去很多年了,他们早就不在世了。”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那个一件薄风氅披在她身上:“说好了晚上带你去玩的,天儿太冷了,骑马怕是不太成,不如去外头逛逛,街上还算热闹,好不好?”
明珠其实很少有机会出去逛逛,家里头的规矩像是条条框框,把她桎梏在里面。父亲对女儿的约束更多,生怕多出半分风言风语毁他脸面,哪怕是带着幕篱去成衣铺逛逛,都不成的。
只有贵女们的郊游宴会,才许她露面,就拿骑马说吧,也不过是穿上骑装,找个矮马走两步罢了,严鹤臣说出来的主意,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真的吗?”明珠笑着点头,眼中闪出了雀跃的神色,严鹤臣抬起手把她的兜帽带上,她款款地立在这,像是出塞的昭君。
严鹤臣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一路竟没人敢拦,一直走到门口的时候,明珠看见了父亲身边的石符,他算是老管家了,跟在父亲身边很多年,她立刻不安地看向严鹤臣,却没料到严鹤臣十分从容地看向他。
“石管家可是有什么事么,”严鹤臣藏在袖中的手安抚地划过明珠的手背。
“旁的事倒是没有,老爷提起来,大姑娘过去喜欢吃的糕饼铺子搬家了,从东三巷搬去了西五胡同,打胡同口走就瞧见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别扑空了。”
正堂里的灯还亮着,张知衡拿着书卷出去,和石管家打了个照面,石管家给他行了一礼,和他擦肩而过。
张季尧坐在圈椅上,两眼空空地看着对面画的山水画,上头的山水画角落里的松树下,画了一只慵懒的三花猫,在角落里,不特意留心根本看不出来,笔力稚嫩,分明和整体的画作并不搭调。
石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那花猫上,耳边传来张季尧的声音:“原本我还是不信的,可今天看见他,我就知道没有错。他长得不像先帝,但是像极了他母亲。真没料到,当初那个半死的孩子,一步一步在宫里走到了今天。”
严鹤臣这个名字,他只是听说过,可这张脸,他并不觉得陌生。
他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仔细观察严鹤臣,他身上带着和先帝爷一样的老辣手腕,他们二人的言语答对,更是暗藏锋芒,到最后,他终于相信,严鹤臣就是当年被他狸猫换太子从宫里换出来的孩子。
这也是他这辈子走得最大也是最险的一步棋,彼时他还是太子太傅,和五皇子不过是数面之缘,可单凭这几面,张季尧就知道,这个孩子有着远超于太子的觉知和敏锐,若是加以教导,必然有惊人的才干。
可是后来,他的生母犯了大错,他也从此明珠蒙尘。十年前的宫变,死了太多的人,流血漂橹,血流成河,他没有亲自出面,让自己的门客联系了内廷,把严鹤臣换了出来。
他从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一面,凡事都是让他的门客出面,教导他课业和治国之策,只等着有朝一日能够让他扶摇直上。
这一等又是五年。
“我选他,天时地利皆有,如今他又选了明珠,这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如此人和也有了。不能让温柔乡磨没了他的意志,该让他记得仇恨,也该记得自己入宫的初衷。”
*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个时辰各家各户不过是刚吃过晚饭的功夫,出来闲逛的人也多。河间府离着皇城也不远,风调雨顺,十分富庶。
耍猴的,卖糖葫芦的,表演杂耍的,明珠看得新鲜有趣,她衣着华贵,气质也不俗,和严鹤臣并肩而立,当真是一对璧人。
明珠看着那钻火圈的猴子看得新鲜,迈不开步子,严鹤臣就耐心地守在她身边等着,还偶尔替她挡一挡拥来拥去的人群。
“宫里有饲养这些动物的地方,叫灵囿,不光有猴子,还有熊瞎子、汗血马,还有会说话的鹩哥,也驯过豹子,都是打小养着的,通人言,比这些有趣多了,哪天带你去瞧瞧。”
明珠大力点着头,拽着严鹤臣的袖子说:“赏他们点银子吧。”
方便出门,严鹤臣的口袋里本也备了一些零钱,取了几个铜板塞给明珠,让她去打赏。
转过两条街,又看见了卖小玩意儿的小摊,卖的都是些水粉胭脂和钗环之类的,明珠随便摆弄着看看,也瞧着新鲜。
严鹤臣却在这个时候瞧见了一对泥娃娃,那个女娃娃的模样竟有几分酷似明珠,只是比她更丰润几分,笑得开怀,他从摊位上面拿起来,问那个摊主:“这个,多少钱?”
摊主看他衣着不俗,壮着胆子要了一个高价:“十文。”
严鹤臣身上没有再小面额的现金了,拿了一块碎银子,约么半两重:“不用找了。”说着,拿着两个泥娃娃就走。
明珠还在水粉摊子前头晃着,却瞧见一个人站在明珠对面,正跟她热络地说着什么。
言语激动间,好像还想去拉她的袖子,一股无名火起,严鹤臣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把明珠护在身后,把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个够:“晚晚,这是谁?”
那年轻人看着严鹤臣,见他们二人亲昵,也对他的身份猜了个□□不离十,一时间有几分失望:“想给我娘子选些个脂粉,只是我一个男人,对这些了解不多,想问问这位小娘子的意思。”
明珠有些不安地看向严鹤臣,严鹤臣凉嗖嗖地目光瞥向他,装模作样地指了几个:“这些颜色都不错,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他们二人相携而出的背影走出十多米,那年轻人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他走到阴影处,对着站在阴影里的那个人说:“这小娘子怕是花名有主了,侯爷你看……”
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是征西侯戴万山,看年岁不到三十,五官硬朗,棱角分明,看样子就知道只怕也是在刀剑中间摸爬滚打很多年的狠角色,他掖着手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似笑非笑起来:“季润,这个男的,我认识,他就是严鹤臣。”
季润一听,立刻啊了一声:“就是宫里那个……”
严鹤臣似是有感应似的,哪怕已经走出二十多米,依然微微侧过头看过来。
好敏锐的感知。
“就是他。”戴万山的目光收了回来,“他是宇文夔的左膀右臂,哪怕宇文夔这般忌惮他,也并不曾见他生出什么不臣之心,这不符合常理,这不是个简单角色。”
季润听了,压低了声音:“我们不如就此了解了他。”
戴万山摆了摆手:“我们这次出来,本就不该招摇过市,一旦事出有变,那将是极大的隐患。只是有他在,确实会坏我们的好事。”
紫禁城的皇帝啊,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和你一起面对群狼环伺,又是谁无形中替你卸掉明枪暗箭。
*
“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人,躲得远远的。”严鹤臣拉着明珠,耐心地教着,“没听旁人说么,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能接受陌生人的食物。”
严鹤臣当真觉得自己像是操着老父亲一样的心,生怕她遇人不淑,又被人骗了,看着明珠怯怯的目光,严鹤臣也当真生不起气来,他从袖中掏出那对泥娃娃,送到明珠眼前:“给你瞧瞧这个,我随便买着玩的。”
这泥娃娃的做工不算精致,比宫里的手艺师傅差得远了,明珠却很是喜欢地拿过来,对着光上上下下地瞧了半天:“你眼神真好,方才那么多泥娃娃,我就没有瞧到这一对儿。”
看着明珠欢喜的模样,严鹤臣的嘴角也缓缓上扬的几分,若是一直这样该多好,能看见她的欢喜与悲伤,她离他这么近,就好像触手可及似的。
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向她探路心迹吧,让她名正言顺的属于你,严鹤臣的手在袖中收紧,摸到了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眼里的火苗又缓缓黯淡下来,坦露心迹容易,可他心里藏的那么多秘密又该如何,隐瞒与欺么?
他看着明珠欢喜的模样,拉了拉她的袖子:“去你过去常吃的那家糕饼铺子看看,还是不是当初的味道。”
苓芳榭有着上百年的老招牌,一代一代传下来,密不告人的照片,明珠原本就最喜欢他家的桂花乳酥,常叫人采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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