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五爷阴着脸还要待训,恰见田姜被丫鬟拥着,走到沈老夫人跟前,她穿藕荷色袄裙,紫棠洒花比甲,乌黑发髻嵌着紫玉簪子及几朵绒花,清而不妖,素而不淡,愈发突显薛氏的不得体。
崔氏神色浅淡不爱吭声儿,雁姐儿溪哥儿倒无甚么悲伤意,同沈荔嘀咕时满脸荡着兴奋。
沈三爷拉过沈勉到沈老夫人及田姜面前,拱手作揖,嗓音低沉说:“勉儿就托付给母亲及二嫂了,他若不听诫训,尽管家法处置便是。”
沈勉跪下给沈三爷及崔氏磕头,崔氏不曾看他一眼。
沈老夫人忽想起甚么,四处张望一圈,奇怪问:“怎不见大媳的影儿?”
喜春连忙过来道:“夫人头痛病犯了,折腾整晚儿寅时才困下,实在起来不得,大少爷去了国子监……”
“那就不等她了。”沈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田姜知道沈二爷生气时像谁了,果然是母子呀,像得不要不要的。
马车轱辘圈圈转动有声,马鞭“噼啪“此起彼落,迎着远方初升旭日不紧不慢而行,直至视线再难分辨,沈老夫人才怅然地叹口气,余光瞟到花红柳绿的薛氏,凑过来嚅着嘴要说甚么,她不耐烦地摆手阻了,只让田姜陪她回福善堂用早膳。
薛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沈五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
田姜同沈老夫人一道用着早膳,皆没有胃口,却硬着头皮往肚里咽,好不容易饭毕,夏禅送来滚滚的香茶。
沈老夫人屏退丫鬟,四下无人,才轻轻说:“五儿这几日,也在四处打探沈二的消息,听闻是被锦衣卫下了昭狱。”
“昭狱……”田姜脸色陡然发白,攥着帕子的手心一阵发紧。
天下皆知那是怎样令人胆寒的去处,各类逼供酷刑千百种,让你不死也得剥层皮下来。
田姜闭了闭眼睛,把股子酸涩意逼回,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她看向沈老夫人:“母亲可还记得年前时,在天守寺一同听宣卷的、内阁徐首辅的夫人?”
沈老夫人颌首沉吟:“怎会不记得!你还替她修缮‘莲鹤方壶’,她甚是感激你,此趟过年还送了厚礼来。”
田姜抿起嘴儿说:“劳烦母亲书个拜帖让管事送去,我们能否进昭狱探望二爷,全指望她了。”
“此话怎讲?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沈老夫人半信半疑。
田姜接着道:“徐首辅荆州江陵人氏,二十年纪进京科举入仕,其间官途多碾转,是以家眷一直在江陵过活,而他的夫人,数年如一日尽心侍奉其老母,待养老送终后,方回至徐首辅身边,而徐首辅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感念夫人侍母恩情,素来对其是有求必应。”
第551章 释前嫌
沈老夫人觉得这主意儿可行,即命夏婵取来笔墨纸砚,她口述,田姜代笔,书在洒金粉蜡绘流云笺纸上,再收进绣牡丹富贵图织缎面盒子,交于大管事沈霖手中,那沈霖不敢怠慢,拢在袖里,亲自乘马车奔驰着朝首辅府去了。
沈老夫人吃口茶,蹙眉道:“便是她受了拜帖,该送甚么礼才好呢?我与她往昔并无来往,也不晓她的喜好。”
田姜想想回话:“上趟在天宁寺,我看她穿如意寿纹的衣裳,发间插的白玉透雕寿字簪子,想见对“寿”有偏好儿,恰年前我挑了两匹青莲色面玉棠花团寿妆花缎子,是五爷从南边精挑细选带回的,一匹给母亲裁了禙子,上身委实不俗,另一匹倒可送她。”
“徐老夫人进献众佛的‘莲鹤方壶’十分贵重,若是送寻常器物恐难入她眼,我房里有掐丝珐琅六孩抬鼓式盖炉,市面独此一尊,四个鎏金穿红肚兜小童抬鼓底,炉盖正中手柄、亦有两勾肩搭背小童,憨态可掬很神气。那日她对几个小和尚满脸和善,这个应能合她的意。”
“再把三爷带回的蜀锦蜀绣及蜀酒等精挑几样出来,另备八式海味、三牲大鱼及生果礼盒十担,她早年与寡婆相依为命,勤俭过活,这些物什现与她不算甚么,但当年却很难得,是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样都不会嫌弃的。”
沈老夫人听得颌首,瞧田姜的目光带些重新审视的意味……
“沈二是从哪里寻到你这个宝的?”
田姜被她这句话问愣了,眨巴着眼儿不解,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说道:“你生得太好看了些,让我以为沈二娶你,是图你年轻美貌多娇媚,哪想得原来不止……他实在有眼光,我却是个眼拙的……”
不禁又有些潸然:“这沈府的百年传承,有沈二与你撑住,总算不会尽毁在我这老婆子手里,日后也有颜面去见诸位列祖列宗……”
田姜抿唇沉默,旧时记忆涤荡心间,其实若真论起来,是该恨她的罢!前世里若不是她跪下哀恳,驱赶自己,又怎会那样凄惨死去呢!可面对这霜染两鬓的老妇人,却恨不起来……
她有要背负的责任大义,而她深陷情爱不可拔,谁都无错儿,错的是生不逢时、爱不逢人,皆是命数天注定,怨不得谁!
反手握紧沈老夫人的手,朝她笑了笑,说不出的释然。
恰这当儿,只听夏禅禀回:“沈管事进院门了。”
沈老夫人忙命让他快些进来,几句话功夫,随帘栊簇簇响动,沈霖气喘吁吁走至炕前,拱了拱手:“拜帖才递进去,徐老夫人就遣厮童要亲自见小的,问了老夫人和二奶奶身骨如何,听得二奶奶怀了子嗣也很欢喜,说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待明儿派马车来请您俩过府听戏把话。”
沈老夫人顿时面露喜色,田姜也舒口气,看着窗外春阳晴好,遂笑道:“明日要去拜见徐老夫人,我来替母亲染发可好?”
沈老夫人直摆手:“曾也染过几次,可没少闹笑话,用过桦木皮片与包侧柏枝,烧烟熏香油碗,再用碗内生的烟涂抹鬓发,有时抬手不慎触碰了,指尖就是漆黑一团。还用过黑豆浸醋发膏,满脑袋都是醋味儿,花狸猫都不敢进我怀里,沈二闻着直打喷嚏,还用过旁的,总之都不中用,我也懒得再做这档子事。”
丫鬟嬷嬷垂手静侍在旁,此时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田姜劝说道:“蜀地的百药煎最有名儿,此次三爷带回了些,我照着古法方子,又添了香油、没石子、五倍子、早莲子、诃子皮酸榴皮等熬出油,再入了零陵香、藿香叶、香白芷、麝香和甘松,封在罐里约十日,便可拿来搽鬓发。给二爷用过几回啦,不会污手不染尘垢、也无怪味道,母亲先试过这一回,就知它好处。”
陆嬷嬷插话进来:“怪道近日里,瞧着二老爷鬓发乌黑光亮,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老夫人就再莫推辞罢。”
沈老夫人神情这才稍许松动,田姜已吩咐夏婵去准备热水,命采蓉去栖桐院取自己的乌发香油来。
何氏躲在房里装病,待喜春回来,将送别三房离府的场景细讲一遍,又听闻沈老夫人特问了她,且神色不霁,也不多说话儿,复在榻上翻来覆去至巳时,终是躺不住了,起身洗漱过,憔悴着容颜,朝福善堂施施而来。
才过月洞门,已有笑声传入耳畔,何氏不觉心疑,原道会是怎样的愁云惨雾,哪想却是祥和的很,恰有个粗使丫头,端铜盆子热水垂颈迎面,喜春唤住她:“钏儿,你们在房里做甚么?”
那钏儿抬头见是大奶奶和喜春,连忙回话:“二奶奶在给老夫人染发呢。”
何氏怔愣会儿,她们几房媳妇嫁进沈府多年,倒从未想过给沈老夫人染发……一则自有嬷嬷丫鬟伺候,二则老夫人素日严厉,惧她也有些恨她,只把她当尊佛小心翼翼供着,不敢有丝毫逾矩。
她抬手把一缕吹散的碎发捋到耳后,慢慢道:“喜春,莫看这位二奶奶年轻虽轻,可真会来事儿!”
说话间已入院里。
廊前夏婵与几个丫头正站着,见她们走来,忙迎前见礼,语气儿关切问:“大夫人头痛病可好些了?”
何氏很含糊的“嗯”一声,夏婵暗瞟她神色冷淡,遂识趣地不再多话,倒是喜春朝她笑了笑。
……
何氏进入房内,沈老夫人坐在菱花镜前,披散着发丝,一条大棉巾圈围她的颈上,把胸前背后皆掩了。
陆嬷嬷在旁捧着个瓷碗儿,里头黑糊糊稀稠稠一团,田姜卷袖勒臂,右手执软毛小刷,正在涂搽沈老夫人鬓处。
沈老夫人听得何氏给她问安,依旧微阖着双目,默少顷才冷冷道:“你大好了?”
何氏听得心一慄,用帕子捂着嘴唇咳两声,才语气焉焉地:“这些日思虑太多而犯了旧疾,刚得下榻便急来给母亲请罪!”
第552章 严诫训
沈老夫人冷笑问:“你都思虑甚么了?”
何氏红着眼眶道:“媳妇只怕说出的话不中听,惹母亲恼怒……”
你素日里温和贤良无戾气,尽管直言就是。”沈老夫人依旧阖眸未睁。
何氏遂抿唇说:“锦衣卫同刑部官兵来府带走二爷,媳妇寝食难安,托了娘家大哥四处打听,原来二爷竟被下了昭狱,那处多羁押谋逆权臣,旦得量刑招供,皆是抄家问斩的重罪。是以这府里人心都动荡了,今儿个三房拖家带口匆匆去蜀地避祸,他(她)们还有个奔处,可怜我与庆林孤儿寡母的,他还不知能否熬至三月春闱,纵是熬过又能怎样呢,受二爷牵扯,仕途怕是已然尽毁,若大爷泉下有知,定埋汰我无能不中用……”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