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外头挂着一对十六尺的丧幡,讣告上各有题词。除却女眷们一一上前拜诵外,另请了龙山寺四十九位僧人于侧殿守灵念颂《地藏经》,崇熙太后亦是掐着时辰了上了一炷香,想着年岁渐高,不便见着此番触景伤情之况,便推说身子不适回寿合宫去了。
如此以来,自嘉定长公主之后,为首立着得便成了娴昭仪,她倒也将面上功夫做得很足一阵悲愁垂涕,惹得很是伤情。
如此一来,又衬得嘉定长公主木然一张脸,不过尔尔了。
好容易得了用午膳的功夫,众人便回了各自寝宫,一路上碰见的宫女,更是无一不穿着素净,无意间将交颈并头一干人的窃窃私语听个正着,说是梨园行出了事,似乎与宋清相干。
梨园行,宋清。
这个人她是记着的。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那是中秋宴上扮杜丽娘的花旦,在梨园里的确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回落英榭匆匆用了膳,待宫人将筷箸收拾了,这才想起适才的听闻,唤住鸢尾问了:“那宋清是为得什么病了?”
鸢尾欠了欠身,欲言又止:“外头早已议论非非,说是梨园的宋清今儿五更天吊了脖子,”
徐杳一度瞠目结舌。
鸢尾难免也有几分唏嘘:“平白无辜闹到蔡大人那里去,一干梨园子弟跪在金銮殿外头请命,只因那宋清是个无父无母,自幼漂泊惯得,这会子自缢,他撒手倒干净,也不能同寻常宫人一般送去乱葬岗,还是陛下开了恩,下旨以九品小吏之礼,厚葬到京都郊外的觅渡岭去了。”
寻寻觅觅,以己渡人。旁人瞧不出里头的名堂,徐杳却知晓,觅渡岭恰恰是唯一一处捱着皇陵的山脉。
于宋清而言,那大抵已经是一个好归处了。
七日之期将至,不知不觉便到了出殡的日子。比不得君王下葬须得数百人,依着祖制,永和宫上上下下清点了户籍名册,都是须得殉葬的。偏偏这一回开了先例,原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沉璧请了愿,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众人皆是不以为意,岂知竟得了建安帝的首肯。
这厢颜舜华回了长信宫,一旁随之同行的还有赵芜,一路进了内殿,将闲杂人等悉数屏退,赵芜便上前一通斟茶递水,末了膝盖一曲,栖着身儿替颜舜华捶揉起腿来,十足十谄媚姿态,脸上漾起笑来:“如今中宫那位去了,虽有个体面收场,徒留些表面功夫罢了,总归也算是落得个清净,往后行事也再不会束手缚脚,当真痛快。”
她这话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听得颜舜华很是逞意,执一柄铜镜左右照了照,想着今日她送殡时到底挨不住,掩人耳目的哽咽了两句,索性也没再花了妆,只钗什终归还是素净了些,瞧着也晦气。
“啪——”一声,将这铜镜置在案上,不偏不倚的力道似在泄气一般:“等这一天,本宫白了三十七根头发。”
这才捧起赵芜适才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连着语气也轻快不少,“陛下适才又敲打了本宫一番,人虽入了土,到底也不得安生,大皇子眼下还没个着落呢,不过是个痴儿,偏就成了陛下眼里的宝贝疙瘩似的。”动作一滞,存了心思问赵芜,“依妹妹看,放眼这后宫,由谁来养这大皇子最为合适?”
赵芜自然乐意为她分忧:“不过是件藉手差事,吃力不讨好,若是劳心费力了,原也是本分,算不得什么功臣,到头来也图不到半分好处。”
惹得颜舜华冁然而笑:“妹妹到底通透一些,说起来,二皇子近来如何了?”
“托瑶光的公主的福,”恐犯了颜舜华的忌讳,她只捡着平常话说,“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之长信宫也是一样不差的,二皇子近来倒也康健,比往日里乖觉不少,是以妹妹在二皇子身上费的心力,委实是比不上姐姐的。”
“如此便好。”颜舜华只微微低了低下颔,郑重其事开口,“永和宫那位虽是皇长子,却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罢了。本宫算着日子,再有两月有余,便是桢良媛临盆的日子,当初太后娘娘既命本宫好生照拂桢良媛,本宫自是要竭心尽力,平日里去寿合宫请安,太后娘娘还三番五次问了这事,说起来这桢良媛也是个不甚省心的,身子底也太单薄了些。”
蹙了蹙眉,这才同赵芜开门见山道:“本宫素来便分心在瑶光身上多一些,妹妹也是知晓的,宫中上下繁杂琐事又须本宫定夺,若事事都亲力亲为,难免分不开身来,流韵轩往后便交由你好生照拂罢,倘若桢良媛一朝诞下皇嗣,太后那里的赏也少不了你一份。”
第77章 柒柒(二更)
瑞雪一连降了数日, 始终未见歇止之意,直到送走了静姝皇后的灵柩才消停一些, 天清日晏,一扫阴霾。
这一日徐杳才去长信宫请了晨定之礼回落英榭, 李四着人用石墨子新磨了豆浆,由鸢尾呈上来,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她便微微屈盘着腿倚坐在桃花坞木的席榻上,膝上还盖着一件灵芝纹的褥毯子。
这时节内务府已送了炭火来,此时噼里啪啦已烧了好一会子,殿内这才升起暖意来。
俶尔外殿来人禀告:“惊鸿殿的徐姬正在外头请见。”
徐杳听罢, 想着外头天寒露重,自是教人进殿了。
徐眉黛方才进了内殿,解了外披的荼白大氅交由身后的宫人, 掌心仍旧捧着暖手的汤婆子,朝上首微微欠了欠身。
煞是欲言又止地作态盯着徐杳望, 徐杳索性附耳朝着鸢尾吩咐了, 鸢尾便使了眼色领着一干宫人往殿外候着去了。
那厢才“吱呀——”一声阖上殿门, 徐眉黛竟猝不及防朝着徐杳一跪。
“你我同为正四品姬,实在是受不住你这一拜的,若教旁人见了, 还当我欺侮你。”徐杳倒不诧异,预见之中似的,身形纹丝不动, 只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底人。
“自静姝皇后先去,大皇子虽将养在崇熙太后身边,却也并非长久之宜,这原也不干我的事,只是皇后娘娘生前待我不薄,我若惘然不顾,岂非做了那背负恩谊的白眼狼,奈何我如今已是个没有门路的,才来拜你。”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徐杳心下却没起半分波澜,神色恹恹压下眼:“这样的话,你同几个人说过?我又是第几个听的呢?”
徐眉黛低着眉眼,静静地忖度了会,还是决计老老实实道:“除过娴昭仪,毓婕妤,你是第三个,”难免嗟叹一声,“也是第一个听完了的。”
“她们两个,都比我有神通。”徐杳撂下白瓷小勺,取了方帕子自顾自拭起手来,“ 从前只觉得你性子温顺,旁的歪三斜四的,必然是没有的。如今,却也学会狡兔三窟了。”
徐眉黛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娴昭仪是不愿淌这浑水,至于那毓婕妤——”顿了顿,才启齿道,“却教我来求你。”
徐杳这才绷不住露出些许动容来,告诉她:“那是毓婕妤有意同你使坏呢。”
但见殿内燎炉上暖玉生烟,渐渐有些朦胧,徐眉黛眸光里有过转瞬即逝的凛然,复而又柔和下来,恳切开口:“我还总念着你我之间的情分,凡事只依你的意思,任谁怎样在我面前侮你、辱你,我总是愿意信你的。”勉强扯了个笑来给上首人看,这笑意却不甚好看,“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分明是要同她攀情分了,只是徐杳掰着指头想一想,委实也想不起自己同徐眉黛再有什么情分之说。
徐眉黛已经给人磕起头来,姿态放得很低,直到磕得额上都沁出血来,话里带着哭腔:“襄姬,”再重重地磕下去,“求你了。”
徐杳支着半边肘子看她,丝毫不以为然:“求什么,嗳,你求我做什么呢。”有过一瞬想起身扶她,到底也没动,“我没法子啊,你姊妹两个自己做的孽,该怪谁去。豆蔻那时候是如何求你,你可有没有睬她一声?”末了连声儿都冷了几分,横眉再不望她,“你不如求菩萨去,吃不追,还留条命呐。”
“只要你肯帮一帮,我往后甚么都听你的。”徐眉黛终于抬起头看人,眼眶红了一大圈,膝盖往前挪了一寸,煞是殷切,“我是打心眼里把你当菩萨呢,”摇着头,“我是完全没法子才过来,求你大恩的。”
倒惹得徐杳掩着帕子哧笑一声:“你这些话,徐青颦若是在天有灵,当真是要教你无端端气岔了,我若是她么,也不去走什么六道轮回黄泉路,我只来成心捉弄你便是。”忿着声儿漫不经心睇眄身下人一眼,“你转了性儿,来投我的诚,也要瞧一瞧我愿不愿意效纳。”
徐眉黛听她这样说,心里已打出谱来,成与不成已是了然,禁不住叫苦不迭,面上的仪容威严再也荡然无存:“以往是我糊涂。”
徐杳只冲她讪讪道:“这里不成,都说冬眠才挑暖和的地方去呢,你又不是那蛇虫鼠蚁。”循着茜纱窗影,往檐廊外的白茫茫处一指,“到那里去——”沉着声儿告诉她,“我若肯了,自会宣你进殿。”
徐眉黛从始至终埋着脸,忙不迭连连依了她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