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日邻近申时的时候,燕怀瑾来了落英榭。“哗啦——”一声挑帘进来,徐杳想着,掐着时辰也将近传膳,她捧着本书册子蜷在席榻上久了,因夜色欺下来,一旁的案上已置了一台灯盏。
蔡莲寅自一旁服侍燕怀瑾解了大氅,这才躬身出去了。而燕怀瑾则往她身侧落座,中间隔着一方桌案,一开口便是促狭:“她又招惹你了?”
这声“她”,说得自是徐眉黛无疑了。
“您这回想岔了。”徐杳一五一十道,甫一抬眼才瞧见眼前人鬓角湿濡,还沾着几分雪渍,取了一方帕子往他跟前一推,见他兀自接了煞有其事抚拭一番起来才放心。
燕怀瑾将她这话恍若未闻似的,一昧地揶揄她:“若是她当真招惹了你,罚她跪着也是无妨的。”
话里话外,倒显得她如何小肚鸡肠,穷凶极恶似的。
因这样想,有意将燕怀瑾晾在一旁,津津有味看起书来。
不曾想他眼下生了捉弄她的心思,自是不打算放过她,下一瞬已将桌案上的灯盏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半分不给她用。
徐杳眼底霎时一片阴翳。
“啪——”一声,将书册子拍在案上,嗔着眼儿望他:“如今可成了您招惹妾了。”
这是要他也跟外头跪着去呢。
“朕有正经话同你说,”燕怀瑾伏案望她,一张脸映在烛光里煞是分明,连眸光都清亮几分,一开口却不甚动听,“照哥儿如今孤苦伶仃的,身边再每个人照拂,依朕看,往后照哥儿便歇在你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徐杳一时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照哥儿说得是大皇子,当即便同他打起马虎眼,存了斡旋的心思:“妾怕是不能胜任,若照哥儿在落英榭受了委屈,恐成了妾的不该了。”
燕怀瑾索性广袖一撩,絮说道:“眼下夜已深了,太后近来身子也不甚爽利,若此时贸然去接照哥儿,动静大一些难免叨扰一番,不如明儿一早朕命蔡莲寅去办这趟差使,将照哥儿送来你这里也不迟。”
“不成!”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斩钉截铁的架势,明了告诉他,一面还往外头喏了喏,“人家低三下四来求我,为得便是这桩事,您可别揽给落英榭呀。”
他这会子倒佯做出几分恍然大悟的模样,饶有兴趣看她:“洪水猛兽似的,你还怕这个?”
“自是不怕的。”
徐杳一时教他这话搪塞住了,这厮倒愈发得寸进尺,涎着脸皮同她大言不惭道:“仔细论起来,照哥儿同你的干系还是亲昵的。那便这么说定了,适才在御书房批折子,长信宫还差人来问,朕当时便命人回她,朕已有属意之人。”
“您也不怕,妾见了照哥儿,日日同您较劲儿。”有意同他周旋,说起大话来更是丝毫不难为情,“妾原是没有这么大度的。”
燕怀瑾知她动了恻隐之心,说起来他原是不该将照哥儿放到她眼皮底下添堵的,只是他到底也存了一些私心:“你较劲也好,小气也罢,朕也并非没有这个功夫来奉陪。”
徐杳见拗他不过,半推半就着便应了这桩差使。俶尔想起还在殿外的徐眉黛,又生出几分懊悔来,便将燕怀瑾晾在殿内,自行探身出去了,燕怀瑾这回倒也没再阻她。
徐杳这些时日到底也练就出几分世俗的本事,迈着步子上前教人起来了,难免趔趄了两步,她便也小心搀扶一二:“我原是不乐见人跪着得,尤其是来投我的诚,向来要昂着首。”覆手探了探徐眉黛怀中汤婆子的温度,倒是尚好,因是掐着时辰换的,便又打了盆热水沾了手巾替人敷了敷额上的皮开肉绽,“罢,罢,泥菩萨也试试渡河。渡河也得有船,眼下才有船了,先时才不应你,恐你空欢喜一场。嗑成这样,还谈何脸面呦。”
徐眉黛面上漾出几分笑意来,诚心实意问:“陛下可是应了?”似是想起什么,再开口已是口吻笃定,“不过全凭你一句话罢了。”
“应是应了,”给人吃剂定心丸,十足十一笑泯恩仇的模样,“你姊那人我要不得,至于你,我倒有几分兴致。”上下打量徐眉黛一番,末了才轻描淡写告诉她,“照哥儿打明儿起便来落英榭长住了。”
“这……”徐眉黛窒声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徐杳覆上她还余着暖意的手背,连步子也往前挪了一寸,喟叹道,分明是不容置喙的语气:“你还有什么不满,他跟着我,三不五时便能得父亲悉心教导,多少人羡不来的好福气。”
第78章 柒捌(三更)
翌日
徐杳一路辗转, 将落英榭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才挑了处东侧殿的住所, 命人仔细拾掇了一番,换上内务府送来的红雕漆木榻, 一扇浑若云锦的屏画隔出一道小书房来,墙上无一处不呈挂着琢玉字画一类,殿中央立了一座红珊瑚佛手,雅致又不落俗套。
照哥儿来落英榭的时候,拥簇在一堆宫人里,只他着了一身墨绿的对襟襦衫,襟领上裹着一圈软绒绒的裘巾, 徐杳忙不迭又吩咐人往鎏金炉鼎里添了两块炭,才将一干人迎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婆子,穿着讲究得很, 听旁人唤她一声孙嬷嬷,应是大皇子自幼的奶娘无疑了, 宦人宫女加起来笼统六个人, 蔡莲寅则候在一旁。
嬷嬷宫人们朝上首屈膝磕了头, 徐杳上前将为首的孙嬷嬷扶起来:“往后还要承蒙孙嬷嬷教诲。”吩咐鸢尾分赏了众人,蔡莲寅瞧在眼里,这才拱手告退, 回华清宫复命去了。
照哥儿来之前徐杳倒是同鸢尾琢磨了许多,真正儿到了眼下倒束手无策起来,算起来照哥儿正值龆年, 应是贪玩的年纪,偏偏此时怯生生立在原处,懵头懵脑打量着四周。
徐杳也不见外,径直上前,矮了矮身子,捉住映哥儿白乎乎的肉爪子,将人往只到她膝盖边儿的木头墩子上一坐,一旁的矮案上置着琳琅满目糕点果盘,恐他生分了,便先剥了一瓣柑橘给他,上头的果皮去得甚是细致。
瞧着倒是乖觉得很,只是一声不吭,过分木讷了些。尤然记得小半年之间,在御花园,她同照哥儿,也是打过一回照面的。那时候虽开口不着调一些,却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腼腆。
那厢孙嬷嬷一干人正在听着鸢尾说规矩,连连应了声,便往照哥儿跟前来了,孙嬷嬷手上也没个把门儿,直直地往照哥儿单薄地肩胛骨上一拍:“来时怎么教你的?还不快给襄姬请安。”
“不必拘礼。”徐杳瞧在眼里微微蹙了眉,到底忍不住开口,“孙嬷嬷手上也没个轻重的,也不怕伤了照哥儿。”
“老奴好歹侍奉了大皇子也有八年,原也不是那些个愣头青脑的宫女,襄姬这话委实言重了。”孙嬷嬷面上笑意已敛了几分,分明已生出不满来,连声音也一板一眼起来。
徐杳眉目一动,俶尔袖间一紧,循声望过去正是照哥儿抬起白生生一张脸:“请小娘娘安。”
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放下。
这日巳时的时候,太医院的蒋太医背着药箱觐见,岁暮天寒里好容易歇了雪,几日风饕下来树枝上都砌着皑皑。
将袖口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皓腕,上头戴着和田碧玉的镯子,落在手枕上。
不经意间想起昨儿夜里,送走了徐眉黛之后,燕怀瑾无端端同她提起这茬来,说是要请太医来替她诊一诊平安脉,末了还意有所指往她腹间流连了两眼,她当下便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眼下蒋太医同她观闻问切一番,蒋太医还漫不经心微微摇了摇头,徒惹得徐杳心下战战兢兢,老实说,她如今是比往日惜命地紧了。
再三替徐杳诊了脉,这才优哉游哉起身同她见了一礼:“回襄姬的话,一息四至,脉来细小而沈,坚积寒实之症,病邪深沈在里,视为气血两虚。” 顿了顿,抬眼问她,“襄姬幼时可曾见过什么病势危急之兆?”
徐杳一面思忖,终于想起来一桩事,斟酌一番告诉他:“曾失足落过一回水,病了好一阵子。”
“这便是了,”蒋太医刻意压了声儿,直截了当道,“恕臣直言,既生过元气欲脱兆的话,襄姬的体质实属不易受孕,便是一朝诊出滑脉来,只恐难以足月便见滑胎之状。”
徐杳周身微怔,半晌没回过神来。
“烦请襄姬放心,宫里头娘娘们的私疾,臣自不会讹以传讹。”
直到蒋太医在她跟前几乎要立起誓来,她才半敛着眼睫朝人抬了抬袖,唤来鸢尾吩咐道:“好生送一送蒋太医,至于陛下那边如何复命,你直言不讳便是,并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倒是蒋太医临行前谱了宣纸将欲提笔为她开药方,也教她一并制住了:“横竖已是这样了,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来聊以慰藉。”
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杳请完平安脉后倒是觉不出多少伤春悲秋的,委实是她再未起过这一块的心思,随遇而安便是,倒是彼时内殿闲杂人等只留了鸢尾一个从始至终听了个干净,心下也难免为徐杳生出些许抱不平的心思来。
一派深暮静谧里,已经无限近黄昏,在冬日的堂苑里铺上一层胭脂红的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