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未曾赐号,亦不知哪里露了口风出来说是琉璃本姓姓刘, 故而人人都唤她一声刘才人。
鸢尾知晓的时候,瞠目咋舌,未曾想竟一语中的。内务府那边才送了月份的瓷、缎、衣、茶四样来, 又命人将前殿堂苑整扫一番,盛着清水的银盆时不时胱啷作响, 寝殿里头的徐杳大抵也是气氛使然, 捧着一方黄花梨木的木盘探身出来, 抻出一边手来朝鸢尾招了招——
“收拾了许多旧物件出来,想着由你当这差使最合适不过,好过凭添累赘。”
鸢尾近前一瞧, 木盘上头琳琅满目,映入眼底的皆是些精巧玩意,只一件眨眼一些, 过分引人注目,赫然是一件黎色鹤氅,襟领边上镶着一圈裘绒,以便遮寒挡风之用。
“都说东飞伯劳西飞燕,怎生到了您这里,还要效仿起管宁割席呢。得过且过,横竖都是过得去的,您只当留个念想又如何。再说了,等两日新鲜劲淡了,奴婢瞧着,陛下待您委实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她这才回过滋味来,风轻云淡一句旧物件,说得原来是建安帝搁在落英榭之物。
一面自徐杳手里接了木盘过来,一面不忘开解道,也算相处了这小半年,因着徐杳从来不是那墨守成规之人,她又并非是那阴奉阳违之辈,成日里装糊涂打马虎眼,一昧地卖笑,眼下也愈发口无遮拦起来。
“奴婢好歹得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寸步不让,就是止步不前。您又何必跟这犯犟呢,这宫里头人人都说进退维谷,谁都比不得谁痛快一些。”
她这话方一开口,徐杳几乎能听见下头是哪几句,无非不过是些纸上文章罢了,有意怵她:“我偏要宁折不弯呢?”果不其然见她面露难色,这才放过她,“你从哪里听来的杜撰典故,专那些陈腔滥调来应付我。”
“您且饶过奴婢罢。”
鸢尾到底还是想出了法子,将这些物件一并寻了处柜子底下收起来,旮旯角落,不甚起眼的很,真正儿是应了眼不见为净的俗话。
这一日用了午膳,徐杳大概也是觉着身子倦怠了许多,起了兴致去外头走一走,因不想惹人眼目,便只领了鸢尾一人同行。不知不觉间一路将至千鲫池,乘着鸢尾去拿鱼食的功夫,她便自顾自摸着小径过去。
林寒涧肃里,她恍惚之间竟想起了上一回还是同桢良媛一道来得,自打秋狩回宫,她将豆蔻这桩事好容易做个了结之后倒是曾去登门造访过一回,偏偏事与愿违,吃了一遭闭门羹。宫里人人都说娴昭仪闲暇之余便去一趟流韵轩,她虽不以为然,碍着身份也不好多言,
说起上一回在千鲫池,青颦眉黛还是形影不离的。
徐眉黛前两日大病初愈,同徐杳在长信宫不期而遇。自始至终规行矩步,瞧着精神头好了些许,只跟变了个人似的,成了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殊不知落入旁人眼里却是另起了一通惊涛骇浪。
只是那惊涛骇浪也只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徐杳也不愿去趟同自己不相干的浑水。
折过曲廊道,谢了一地的寒蛰栖芭蕉。
她顺势拢了拢襟上的披风,下一瞬几乎是下意识滞住了步子。
远远地,从她这里一眼眺过去依稀是一道茜色身影,倚在水榭长亭里,里头一方白玉石凳,坐着得那位姿态闲散,不似平日里的正襟危坐,少了几分老神在在,竟是多了些许说不出的不拘一格来,无端端碍眼得很。
俨然一副郎情妾意图,正是燕怀瑾那厮捎着新晋的才人在这儿喂鱼食呢,他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徐杳轻哼一声。
东食西宿,不论古今,姐儿爱俏更爱金,有情无银,一概免问,富贵中人梦裹寻。
这话果真是不假的。只是贵胄与百姓略有不同而已,大致不过是一路人。也对,凡是人,便免不了俗套,再说了,古往今来的王公贵族皆是如此,谁也不用揭谁的短。
鸢尾这厢取了鱼食回来,悉数用一方匣子装着,此时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直到徐杳身后止了步,眼睁睁见她掩了半边身子不知在瞧些什么,半晌也回不过神来,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襄姬。”
徐杳“嗳”一声,一开口连声音也压得很低:“劳你跑一遭了,”回过身来,朝她眨了眨眼,“咱们回罢。”
末了还替鸢尾抚了抚肩上的落叶,动作轻柔。这时节里,御花园开了许多复羽叶栾树,除了紫叶红栌便属它最明艳,似槐似槭,满目明艳,一簇簇的黄灿灿。
鸢尾这一回倒显出少有的木讷,规劝的话才开了一个话头,一边上前一步学她偏偏身子,不过往那里瞥了一眼,堪堪收回眸光时便抿了抿唇,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将适才脱口大半的话咽回去。
徐杳扶额,还不忘拿话揶揄鸢尾:“你先时怎么同我引据论点的,当真是人人都没有你融会贯通,眼下怎生比我还沉不住气一些。”
语罢,她拂袖而去,鸢尾也不过略微愣了一瞬便趋步同她一道回落英榭了。
兵荒马乱的这一日便这样过去,翌日晨光微熹长信宫便来人递了话,说是免了今日的晨定昏省,命各宫巳时前去赴宴,鸢尾询究才知,原是内务府贡了新茶君山银针,因这茶叶收成微薄,故而三年才贡一回,自然不是各宫皆可得的份例。
将这番话原原本本说与徐杳听了,惹得她一度哑然失笑:“她替中宫分劳代忧这些年,也不知她是煞费苦心,还是处心积虑。”
却说众人掐着时辰来了长信宫,一一落了座,来时的路上虽天公不作美,天高云淡骤然成了斜风细雨,还一并升了炉碳以便烘手,也算惺惺相惜,偏偏有一位姗姗来迟,被发落去殿外了。
“陛下驾到——”殿外一声通传,殿内顷刻间万籁俱寂。
颜舜华笑吟吟迎人落了座,举手投足间尽显性秉温庄,就像适才大发雷霆的人不是她似的,开宴前少不得再说两句官话,徐杳也只假模假样听了个七七八八,说来也稀罕得很,颜舜华如今不来折腾她,反倒折腾起刘才人来。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倒是从始至终眼帘都不曾抬一下,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她今日挑了一袭黛色锦绶藕丝缎裙,实属及不上旁人的姹紫嫣红,衬着此刻低眉顺眼得模样,倒显得愈发寂寂无闻起来。
一顿膳用罢,颜舜华这才郑重其事提起君山银针来:“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也不算亏待了大家。”
而刘才人,早已被世间抛之脑后。
一时间众人齐声谢了恩典,徐杳亦跟着起身模棱两可说了两句吉祥话。好容易散了宴,建安帝同娴昭仪一前一后离了席,似乎是去瞧瑶光公主了,徒留众人在侧殿品起茶来。
“说得好听是教人立规矩,左右都是言不由衷,到底也不知心虚,定个莫须有的罪折腾人不成?”
徐杳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正是灵檀怪声怪气,一个劲地啐道:“痴颠!”
她立在帏帘后头,窗纸上剪翠妆红,一眼凝过去,廊檐下屈膝跪着一道杏红身影,但见新晋的刘才人在外头抽抽搭搭,还在振振有辞叫屈呢。
“你如今身子骨可大好了?”她移回眸光,不经意间拂过灵檀的膝盖骨的位置。
殿内气流暗涌,实在诡谲,只为了徐眉黛建安六年丧子那一桩事,始作俑者赵芜却栽赃嫁祸到灵檀头上,眼下这三人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品茶,个个人精似的面上波澜不惊,倒成了徐杳是个局外人了。
是以她扔下这一句,竟鬼使神差往殿外去了。
涂满脂粉一张脸,这原也没什么蹊跷之处,偏偏那一对眉眼出挑得很,并非惊鸿一瞥的惊艳,却足以让她移不开眼。
徐杳踩过殿槛,戛然定了步子。霎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颜舜华突如其来的忿然作色,和灵檀适才的尖酸刻薄,此时都迎刃而解,难怪,难怪。
一对细细的蚕眉,桃腮粉面上仍旧浸着亮澄澄的泪光,当真是唤起两眸清炯炯,细瞧之下才勉强辨出属于琉璃的本来颜色。
嗬,乍一看还当是珞夫人再世呢。
沉吟半晌,一对柳叶眼微阖,好似在追溯一般:“画虎画皮难画骨,论你再如何妆点——”俯瞰着眼底人泪眼凝噎的模样,柔荑轻搭在她眉骨上,反复描摹,好整以暇道,“这宫中,只一个常玉。”
第69章 陆玖
身上打了一阵寒颤, 仍旧仰着头望着来人,咬了咬唇, 煞是梨花带雨:“襄姬说什么呢,妾不明白。”
徐杳噗嗤一声乐了, 捻起帕子漫不经心擦拭起指尖,喃喃自语:“整日里去寿合宫伺候人,只学来这些不入流的戏子手段不成?”低了低身,由着耳畔的步摇落在玉颈上,泠泠作响,“你信不信,我勾一勾手指头——”
唇齿间咯咯地笑, 继而谐谑道,“他今夜就得来落英榭。”
似乎是被踩中痛脚一般,几乎是脱口而出:“陛下他才不是——”眸光懵然晦涩, 下一瞬将头叩在合十的手背上,姿态放得很低, “陛下。”
徐杳这才直起身来, 远远地一眼望过去, 但见燕怀瑾披一件荼色大氅,正往这里来,顶上稳稳当当撑一柄华盖罗伞, 一段皓腕露出来,上头还戴着两串翡翠镯子,颜舜华紧巴巴跟着他的亦步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