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迎客的堂倌见是贵客, 立刻趋步迎了出来,从宋引手里接过马缰,满面堆笑的问:“大人是现吃还是外带?”
宋引道:“我找二楼乾字号的客人。”
堂倌神色顿时肃然起敬, 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贵客随奴才这边来。”
虽久闻凤仪楼的吃食以“雅”字出名,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 还是呼风唤雨惯了的朝中显贵,都喜欢在此处宴客。但第一次光临此地,宋引还是被楼内的奢华气派布置所震撼。
大堂堂顶绘着一整副栩栩如生的千手观音图,地面上铺的俱是一块块花纹各异的白玉砖,门窗和栏杆上雕着极具异域特色的胡姬沽酒图。通向二楼的扶梯上则铺着厚厚的波斯蓝绒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堂倌一路引着宋引来到位于二楼尽头的「乾」字号包厢前,毕恭毕敬道:“里头贵客等候已久,大人快请进。”
宋引却站在原地没动,面色复杂的盯着包厢门,嘴角紧紧抿成一道纹,有些顾忌的样子。
堂倌只得又往前一伸臂:“大人请吧?”
宋引点头,推门进去。
檀木造的圆形食案,桌沿和腿脚处都镂着精致的暗纹。奢侈,雅致。虽经多年吃食侵染,仍有淡淡一缕木香从案面透出。
食案两头,穆玄与宋引相对而坐。
“世子有什么话,请直说。”
宋引眼睛盯着面前的一盏酒,心绪颇不安宁的道。
穆玄淡淡一笑:“既如此,我就不拐弯了。敢问宋副使,你信中所写的「事可成」,是有几分把握?”
宋引猛地抬起头,震惊的望着穆玄。
“你、你怎么知道?”
他吐音有些艰难,一腔底气被打得七零八乱,道:“这不可能!”
这个时间,阿夭也刚接到消息而已,不可能告诉穆玄。除非,除非是……
宋引面色阵青阵白的问:“你半路截获了纸鹤?”
“这并不重要。”
穆玄眸光沉了沉:“若连这点事都搞不明白,我还如何护她周全?”
“你——”
宋引扶案站了起来,终于有些慌乱了。
穆玄:“放心,我只是瞧了一眼而已,此刻消息应已传到了她手中。”
宋引一怔。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问。
穆玄冷冷道:“用纸鹤传信,并非多高明的办法。宋副使就没想过,万一这封信落到卫英或其他人手里,会是什么后果么?”
“但从这一点来看,宋副使所谓「事可成」,怕是运气多余筹谋。”
“若卫英截获消息,隐而不发,引你入局,再来个瓮中捉鳖,到时人证物证俱全,你引火自焚也就罢了。她呢?她会被你害得多惨!”
最后一句,切金断玉,几乎是厉声质问。
宋引面红耳赤,心弦极跳,喉结动了动,竟无言以对!
“谈情说爱和办正经事是两回事,宋副使最好还是别将男女私相授受的那套伎俩用到传递消息上了。免得召来杀身之祸。”
穆玄毫不客气的道。
宋引面皮一点点涨红起来,虽知是自己考虑欠妥,可心中毕竟有股傲气在,被他劈头盖脸如此教训,莫名也被激起一点斗志,颤着两片唇道:“今日,若世子只是为了侮辱宋某而来,恕宋某无暇奉陪!”
转过圆凳,就要离去。
“站住!”
穆玄自顾灌了口酒,重重搁下酒盏,喝了这一声,才不紧不慢道:“据我所知,负责看守人犯的五十名夔龙卫,日夜轮守,就地换班,有一半以上皆是卫英心腹。你打算如何支开他们?”
“我猜猜。听说这两日有许多江湖人士出现在了邺都。莫非,他们得到了什么消息,打算明日到典狱司劫囚去?”
宋引背影一凝,停顿了好一会儿,又慢慢转回身,脸色惨白的望着穆玄。
穆玄也定定望着他,晒然一笑,道:“仅凭几个江湖人,别说闯入典狱司的死狱,只怕连我父王那关都过不了。何况,当年公输一族蒙难,多少江湖门派与玄门世家因劫囚失败而命丧青龙街口,也就有一波侥幸摸到了纯阳炼狱的大门而已。若能成事,公输家也不至于全族覆灭。再者,有了前车之鉴,离渊必会外松内紧,设下重重罗网防范此事于未然。”
“宋副使,你不知道,并不代表卫英没在暗处布兵。”
一滴冷汗,从宋引鬓角无声滑落。
片刻后,宋引深深一揖,道:“方才是公瑾无礼,世子勿怪。”
穆玄漫然看他一眼,对他态度转变似乎也并不大在意,道:“我与你说这些,一是为了她平安无虞,二是为了自己一点私心。与宋副使倒没多大关系。宋副使不必多礼。”
宋引收回礼,默默坐回原位,良久,问:“凭这些话,你完全可以阻止她赴约。为何要告诉我?”
穆玄:“你以为我可以大度到将她拱手让与你么?我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宋副使一个机会。”
宋引又是一怔。
“我知道,宋副使是个大孝子,很在乎自己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令慈以死相逼,宋副使才大义灭亲,将自己的未婚妻亲手绑上祭台。”
穆玄忽然话锋一转。
宋引果然警惕的望着他:“你何意?”
“没什么意思。”穆玄轻轻漾着玉盏中的酒水,道:“我只是提醒宋副使,若今时今日你再敢欺她,骗她,伤她一根毛发,我定让整个东平侯府陪葬。尤其是你最在乎的那个人。”
宋引惨然笑道:“一次,已足令我悔恨终身。我岂敢再辜负她第二次?”
穆玄:“口说无凭,立誓。”
宋引一震,慢慢抬起两指指着包厢顶部:“我宋公瑾在此立誓,此生此世若再敢欺她骗她,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穆玄放下酒盏:“现在,咱们可以聊聊正事了。”
在西市有间名为「丹青」的画馆,店主是个屡试不第的穷酸书生,丹青一绝,尤其擅画女子肖像。许多名门贵女皆以求得他所绘的一副画像为荣,不惜千金相奉。
可惜这人大约是读书读傻了,脾气古怪得紧,作画卖画全看心情。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别说是千金,就是给一万金,他都不肯动笔。
譬如今日。画馆的馆门上就十分亮眼的挂着一块歇业的牌子。
一个穿金戴银、遍身绫罗的肥胖妇人好不幽怨的盯着那块牌子,自怜道:“回回过来都遇上大师歇业,我这命哟。”
跟来的丫头婆子哄劝了好半晌,那妇人才恋恋不舍的登车离开。
隔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另一辆青盖马车徐徐驶到了馆前。车里先出来一个长相秀丽的婢女。紧接着,一个身穿绯色襦裙、头戴轻纱帷帽的窈窕女子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利落的踩着脚踏下了车,又同车夫吩咐两句,便径直朝紧闭的馆门行去。
门前有一道石阶,因长久没人打扫,已堆满枯黄的叶子。
“海雪,去敲门。”
光临此地的这女子,正是夭夭。
海雪伶俐的应了声,立刻上前轻叩了几下门。
好半天,里面才传出一道懒散的声音:“今日歇业,没看见牌子么?”
海雪回头望着自家郡主。
夭夭眼皮也不眨的道:“敲。”
海雪下手就用了劲,将两扇门敲得咣咣直响。
里面人终于不厌其烦,咕哝了几声,十分粗暴的从内拉开门,吼道:“做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唔——这是什么?”
那人惊恐的望着夭夭和夭夭手中的一只白净瓷瓶。随及时捏住了鼻尖,依旧不可避免的吸进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三十年的公鸡血。”夭夭一脸无害的举起瓶子:“专门对付你这种皮糙肉厚的老鬼的。”
“你、你你你您!”
那人松松垮垮的穿着件青衫,头上系着一方儒巾,本还有些落魄书生的派头,这一跳脚,立刻原形毕露。
半晌,悲愤交加的道:“臭丫头,原来是你!”
“你、你怎么变成这副丑样子了!”
“……”
海雪一脸茫然的望着这不大正经的怪人,并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家郡主。
夭夭嘻嘻一笑:“海雪,你去车上等我,我有事要与这位老前辈讨教。”
……
“什么?!易容?!”
那人一条腿踩在桌子上,连连摆手,道:“小姑奶奶,你找别人去吧,我早金盆洗手了。”
夭夭将那瓶公鸡血往前一推,点着桌案道:“要能找别人,我还找你做什么。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那人一抱臂,甚有骨气的道:“不做!”
夭夭点头:“好,我现在就施法把你体内的那截桃灵木取出来!然后再把这瓶公鸡血都灌进你肚子里!”
“你你你你你、你耍赖!”
夭夭拔开瓶塞,一股浓烈的恶臭立刻弥漫开来。
那人如避瘟疫,抱着柱子就往梁上蹿。
夭夭:“做还是不做?”
“做做做,我做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