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虽修为浅薄,但一颗元丹,足够压制寒邪,保大哥一生健康无虞。辟邪,自然也会认大哥为主,大哥便可顺理成章的继承穆氏家主之位。”
“至于世子之位,并非孩儿所能决定,孩儿无法向父王保证。”
“但日后若有机会,孩儿绝不会贪恋。”
从此,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互不亏欠。
他再也不用带着羞耻和负疚苦苦煎熬,不得解脱。
石室中静得可怕,无形的力量,将这方狭窄空间挤压的令人窒息。
穆王负在身后的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双掌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他积威多年,大半生都在腥风血雨中行走,何等场面没有见过,此刻,竟是半晌发不出一字。
“穆平。”
许久,穆王极平静的唤了一声。
穆平应声而至,视见穆王铁青面色和泛红的双目,微吃一惊。
“一百八十鞭,给本王一鞭不落的打完!”
这一句,仿佛抽干穆王所有力气。
走出祠堂时,他脚步竟微微有些踉跄。
穆衡满目询问的望着穆平。
穆平摇头,只传达穆王指令。
穆衡咂然变色。
两人捧鞭进入思过室,便见室中少年沉默的抱膝靠坐在墙角,黑眸如一潭死水,孤冷决绝,了无生气。
过去几日,即使例罚时,穆玄也是态度桀骜,不卑不亢,二三十鞭子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从未显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样子。
连日受罚,穆玄背上全是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鞭伤,结痂的未结痂的,几乎找不到一块
完好的皮肉。
穆氏族规,鞭刑只能鞭背,以不影响弟子正常行动与修炼。
这一百八十鞭,连作为掌刑老手的穆平与穆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犯愁,忽闻穆玄嘶哑着声音道:“我的确熬不过一百八十鞭。想来,两位叔长也并不想担负打死我这个穆王府世子的罪名。”
穆平与穆衡俱出了一身冷汗,垂首道:“属下不敢。”
穆玄道:“父王只让两位叔长打完这一百八十鞭,并未要求一次打完。不如这样。还是分两次。先打半数,等我用药结痂后,再打剩下的半数。”
“我听说,穆王府有一种上等伤药,最多半日,便可令伤口结痂。”
穆平道:“炼肌膏专供刑讯之用,药性之烈,非常人能承受。”
穆玄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可以承受。”
“因为,我还不想死。”
“两位叔长,想必也不想因我受祸累。”
见两人神色震惊,踟蹰犹豫,穆玄甚是凉薄的道:“你们掌管刑事多年,该知道一百八十盘龙鞭,与刑讯与虐杀无异。”
“世子慎言!”
穆平脸色遽变。虽知他乃激愤之言,可若传入穆王耳中,难免又是一场风波。
穆玄道:“好。我言尽于此。是打死我打残我还是留我一命,两位叔长自己选择。”
穆平一咬牙:“属下……属下听从世子吩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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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肌膏果然膏如其名,一粘皮肉,即如烈焰焚身,烧筋炙骨。
好在这药的确有迅速生肌之效,短短两个时辰,穆玄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已有愈合之势,至傍晚时分,便生出新痂。
熬完余下的九十鞭,外面天色已经黑透。
炼肌膏毕竟伤害太大,穆玄虽急于求成,也不敢再用第二遍,披了之前顾长福留下的一件玄色滚边披风,踉跄出了祠堂。
他已几近脱力,乌发湿淋淋的,抹额紧贴在一侧脸颊上,额面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脚步虚晃着走一小段,便要停下来歇歇。
往来的穆氏弟子见他如此,俱惊愕不定,见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溢满戾气,也无人敢靠近。
穆玄便继续走,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绿竹深处,红墙掩映着一片幽静院落,一枝合欢隔墙探出,落下纷纷花雾。便知终于走到了隰桑院。
他一瞬间恢复很多力气,扶着墙一路绕到正门口,欲在院门前找出栖身之地,不料抬眼一看,门上那把生了绿绣的铁锁,竟没了踪迹。
第73章 坦诚(二)
穆玄心口剧烈一颤, 从披风中伸出一只沾满血迹的手,慢慢探上院门。
手掌微微颤抖的贴在斑驳的门面上, 停滞了许久,才有勇气往里一推。
伴着极轻微的“吱呀”一声, 原本严丝合缝的两扇门,竟被他推开小小一道缝隙。
“母亲?”
穆玄心中讶异,原本如一潭死水的黑眸深处,霎时腾起两团炽烈火焰,瞳仁颤了颤,一臂撑着门,顺着那条缝隙往里望去。
亭台依旧。
院中黑漆漆的, 并无灯火亮起。
如银月光倾泻流下,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洒落层层银霜,连院中铺的汉白玉地砖都反射着晶莹光芒。
没有想象中的落叶满院, 亦没有想象中的荒草蔓阶。连那株花期已到尽头的合欢树下,都没有杂乱落英。
整个隰桑院从大面到角落都干净整洁的出乎意料,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座荒废了多年无人居住的院子。
这一瞬, 穆玄几乎产生错觉, 母亲其实一直都住在这里的某一间房里,从未离开。
耳边忽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穆玄定睛一看,院墙跟处, 一只长着双绿油油眼睛的小野猫正挥爪乱刨,不多时,竟丛落叶堆里刨出个圆滚滚的物什。小野猫嗷呜一声, 似得了宝贝,抱着那物什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
穆玄认得,那是一个蹴鞠用的马球,面上绘着美轮美奂的仕女春游图,是母亲离府前,特意从宫里给他带回来的。
看来,院门上的锁,多半也是那小野猫搞的鬼。
穆玄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又无比困惑,究竟是谁会时常来隰桑院里打扫。想了半晌,也不得其解,只得收回撑着院门的那只手臂,紧了紧披风,望天道:“母亲,今夜这一仗,我若能赢。过段时日,我就带她去洛阳看您。”
“孩儿很喜欢她。您,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如是想着,他心里甜滋滋的,又对未来涌起无限希望和憧憬,不由轻轻扬起了嘴角,连后背鞭伤都不那么摧心摧肝的疼了。
“若打不赢,就不去见她么?”
熟悉的威严声音骤然从身后响起。
穆玄猝不及防,整个人一僵,回头,果然见穆王一身华贵紫袍,负袖立在不远处,正目光沉沉的望向这边。不知已站了多久。
父子二人沉默对视。原本沉寂的夜,此刻愈发静得诡异。
忽得,几声微弱却亢奋至极的“嗡嗡”铮鸣之声,撩拨动空气,一道青芒“嗖”得从穆王腰间悬挂的剑鞘中蹿出,眨眼功夫,已扑进穆玄怀中,贴着他衣角厮磨刮蹭,极尽撒娇邀宠之能事。
穆玄习惯性一皱眉,用手拨拉了两下,欲将那把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长剑拨拉到一边。
辟邪委屈的嗡嗡两声,调子转了个弯儿,颇有些闺中怨妇的幽怨味道,八爪鱼一般死死扒住他胸口衣袍,不肯掉下。
若换作平日,穆玄早一脚将它踢飞,但此刻他身负重伤,几近虚脱,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动粗。便伸手把剑倒提在手里,转过身,同穆王恭敬见过一礼,道:“孩儿本有十分把握可以赢。今夜,却有一事不明。”
“说。”
“孩儿所提之事,不是父王心中所愿么?父王怒气,又从何而来?”
穆王不答,反而厉声问:“本王是你什么人?”
这一声几近暴喝,穆玄心头一震,忽觉这些年他在心中一点点筑起的那层坚不可摧的防御壳,出现了一道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瑕疵。
没错。他虽从出生起便被身边人教导着唤穆王为“父王”,可在他心中,穆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如今被穆王陡然一问,他竟回答不出。
其实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只因他除了口唤“父王”,心中却从未真的把穆王当做能给予他关怀、给予他庇护的父亲,才会如此。
“您,是孩儿的父亲。”
穆玄微垂眼皮,短短一句话,说得无比艰难,别扭。
穆王咬牙道:“好。那就让本王告诉你,取你元丹,毁你修为,夺你世子之位,是仇人、是敌人、是居心不良者会对你做的事,绝不是本王这个父亲!”
“你做错事,本王会罚你,你说错话,本王会骂你,皆是因为本王是你的父亲,本王有责任有义务管教你。若换作旁人家的孩子,就算偷盗抢劫、杀人越货,本王亦无资格多说一句。”
“本王让你待在祠堂,一是希望你借助祠堂灵气养伤,二是希望你摒弃杂念,静思己过。不是为了让你胡思乱想!”
“本王承认,素日里待你苛责多于关爱,只一心盼你成材成器,却不知适得其反,竟令你自暴自弃、不知自爱至此!一颗元丹何其珍贵,古往今来多少玄门中人修炼一生都无法结成一丹。你十三岁便能结丹,如此天赋异禀,不知羡煞多少同族之人。理应珍惜上天赐给你的机缘,努力修炼,争取早日承担起家族重任,而不是将元丹拱手让给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