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面上忽焕发出一层明亮光华。但这光华只是如在风雨中燃起的烛火般,火焰尚未腾起,就被倾盆冷雨浇灭。
“直到我知道了那个指腹为婚的婚约。才明白这世间女儿终究不如男儿,我和其他待嫁闺中的女孩儿也没什么不同。对方是侯门勋贵,即使再没落衰败,也不是我们这种平门小户能惹得起的。到了成婚那年,家里人不再让我去碰书纸笔墨,并专门请了教习嬷嬷,将我关在院中学习女工、礼仪及如何管理家事。因为我是要嫁入侯府坐侯夫人的,若无能力打理好府中内务及迎来送往之事,难免要被公婆和丈夫瞧不起,更会被其他妻妾欺压。”
“我那时才知道,我岂是和周围那些女孩不一样,我其实连她们都不如。她们还可以嫁个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夫君,相濡以沫,恩爱到老,而我的夫君,注定要妻妾成群,我必须要和那些出身卑劣的女人一起分享丈夫的爱。”
“而命运的捉弄并不止于此。成婚不久,我就发现我的夫君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而我,则是阻隔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恶人。因为那一纸指腹为婚的婚约,他不得不娶我这个他不爱的女人进门。他痛恨我,却碍于他母亲的压力,不得不与我同床共枕……”
“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恶语相向中,我从小建立起的骄傲和自尊都渐渐粉碎、瓦解。我变得抑郁寡言、敏感多疑,甚至萌生了自杀的想法……”
姜氏语调始终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最后一句落时,夭夭却听到了她语音中的震颤。像是牙齿咬着铁片发出的声音。
“终于有一日,我忍无可忍,准备在房内服毒自尽,彻底摆脱眼前令人绝望的生活。我连药都准备好了……谁料,就在那时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姜氏眼里终于落下泪。
“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女儿,菖兰。”
第75章 惊天秘
“看着她在我腹中一日一日的长大, 我好像行将就死的枯木突然被灌了水、生出绿芽。丈夫、家族、荣辱这些事情突然都变得不重要了。我知道,她是上天赐来拯救我的珍宝, 是我在这个人世上最重要的牵挂……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把我摧倒……”
“可是……可是………”
姜氏声转呜咽, 崩溃得以掌覆面,满腔愤恨、不甘、痛苦与自责都化作流不尽的泪,沿着十指缝隙落下。锥心,泣血。
她整个身体仿如在疾风暴雨中簌簌颤抖的细弱残花,随时可能倾折。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女子又何尝不是?
夭夭知道她未说完的话。她忘了,老天爷最爱做的事就是作弄人。你自以为披上了最坚实的盔甲, 安如磐石,坚不可摧,他非要寻出那盔甲的命门, 让你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五年前的她, 眼睁睁的看着家族倾覆, 那些疼爱自己的亲人和族人在漫天刀光血影中飞灰湮灭, 连一魂一魄都未能留下,是何等伤心绝望,怒火焚烧。此后, 当她被自己一心依恋之人亲手送上祭台,承受抽魂剖丹之苦时,仇恨的火焰一度要将她连血带肉一起烧为灰烬。
地狱空荡荡, 魔鬼在人间。
她第一次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冤魂厉鬼宁愿凭一缕执念缠留人间,等着灰飞烟灭的结局,也不愿安安分分的去投胎转世。那一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化为最阴最毒的那只厉鬼,撕咬,嗜杀,报复,不需要理智,不需要计较得失,只是一往无前,咬死所有仇人、挡路的人,不死不休。
可以说,那时的她,吐口气都是煞气,绝对是修炼厉鬼一途的好苗子,堕入邪魔外道简直分分钟的事!
可惜不知是不是在纯阳炼狱里呆了太久、满腔志气被日渐消磨的缘故,当她真的踩了狗屎运侥幸逃生,迷迷糊糊睡了很久,最终飘到那座荒山上时,她魂魄里的戾气与怨煞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化去一般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她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只是变成了一只日日为生计发愁、拼了命和满山冤魂抢夺灵气的普通小鬼。
泯然众鬼矣!
眼瞧着姜氏越哭越厉害,好像积压了半辈子的痛苦在这一夜开闸泄水。夭夭只得暂时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叹了声,望着眼前可怜妇人,道:“对不起,夫人。”
听她这一声,姜氏仿佛被人强行按了开关的机簧,哭声戛然而止。良久,她慢慢挪开手掌,露出十指后布满泪痕的脸,怆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该谢谢你。”
夭夭一噎。有些怀疑姜氏是不是受刺激过度,精神不大正常了。
便听姜氏幽幽道:“谢谢你。让我们母女还有重逢之日。”
额……
虽说是事实,也是极寻常一句话,夭夭却有些难过。
而且,面对自己这个欺骗她感情、占据她爱女身体的“冒牌女儿”,姜氏的反应,会不会太平静了些……
正当夭夭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的时候,姜氏又自顾开口了:“真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姑娘。”
“……”
姜氏语气平和,不似疯癫,夭夭心头隐隐浮起些不妙的感觉。
只见姜氏愧疚的望着她,叹道:“菖兰出事后,我悲痛欲绝,妄想逆天而行,用玄门秘术让她死而复生……谁料天意弄人,竟阴差阳错将姑娘的魂魄强行召至菖兰体内……实在抱歉……”
夭夭:“……”
她没听错吧?!!!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难以想象,姜氏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深宅妇人,竟有胆量藐视国法、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借尸还魂,不,借魂还尸这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
夭夭许久没缓过神。
若不是听过这位侯夫人前半截锥心泣血的剖白,她简直要怀疑姜氏是被邪神附了身。
“这世上,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女儿。我不是没怀疑过……但那念头一旦起来便会被我狠狠揉碎在心里……我不断的麻痹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我实在太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我知道,终有一日,这个秘密会瞒不下去。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我该醒了……”
“我的菖兰,一定在怪我,没有找到她…………”
姜氏苦笑,声音轻飘飘的,透着无力与绝望。
夭夭一时五味杂陈,暗道人生无常。刚刚从松寿堂出来时,她还满怀愧疚,思量着要如何在最大限度降低当事人痛苦的情况下,和姜氏坦白一切真相。
毕竟,经季侯孙和郑红桑那两个搅屎棍子一搅和,西平侯府的人就是再后知后觉也该惊醒些什么了。何况,孟老夫人和姜氏都是心思缜密之人。
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突变,她竟从“害人者”变成了“受害者”,还稀里糊涂的听了一耳朵来自姜氏的忏悔。
敢情闹了半天,姜氏根本不知晓她“乱臣贼女”的真实身份,只是把她当作了一只用来保鲜她女儿尸体的可怜孤魂。
姜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人,夭夭打死也不信她会“借尸还魂”这种很多玄门世家都搞不懂的高级禁术。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背后绝对是有某位道行颇深的高人在帮她。
夭夭心中隐隐生出个颇离谱的猜想,便努力从爪哇国找回自己的声音,问:“施术的人,是柳氏?”
姜氏点头:“不错。菖兰出事后,我悲痛欲绝,险些在灵堂里寻了短见。是柳妹妹看我可怜,才提出要帮我。”
果然是柳氏。
但这事儿还是说不出的怪异。
且不说以姜氏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会轻信怪力乱神之事,仅凭“情敌”柳氏的三言两语就肯同意她把自己女儿的尸体抬上荒山,草草掩埋。万一还魂失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单说作为一个母亲,从情感上来讲,就算再悲痛,她最该做的也应该是让女儿入土为安,怎么会丧心病狂的同意柳氏这种计划。
而且“召错魂”这种事,到底是意外,还是柳氏故意为之,恐怕还不好说。
柳氏……
那个神秘的符咒,瑶姬村观音庙中柳氏和穆王不可告人的会面,连日来心中的疑虑悉数浮上心头,夭夭心中那根弦莫名有些乱。
“你是个好姑娘。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我的菖兰是真的回来了。你们虽然性情差别很大,但都很善良。”
“你一定在奇怪,我如何能狠下心,做出这种……这种事……”
姜氏大约也觉得自己挺疯狂,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是因为,我的女儿菖兰……根本不是上吊死的!”
姜氏忽然狠狠颤抖了一下,声音哆嗦起来,只有咬着牙才能发出音。
烛火突得跳了下,原本平静的屋子陡然弥漫起一股森然的气氛。
夭夭直觉一抹幽寒从不知名角落悄悄爬上了背脊。
“啪!”
一阵瓷碗碎裂声如同惊雷,打破诡异的夜。
“什么人?!敢来侯府内宅撒野!”
荣嬷嬷惊呼声随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