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你可知当日舍身布阵的那位家主,是哪一个世家的家主?”
穆玄心头一跳。
只听惠明帝咬牙道:“是逆臣公输一族。”
“公输”二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从皇帝口中说出来了。
惠明帝颓然坐于御案后,眼神幽暗。
时隔多年,这短短两字,似乎依旧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穆玄大惊,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置信。一时间,心念急转,许多他以往没想通的往事,也忽然想通了。
难怪,皇帝当年处决公输一族时,用的是“勾结鬼族,驱阴兵邪物为祸人间”的罪名。
并盖棺定论“乱臣贼子,人神共诛!”
他原以为,这是皇帝随意捏造的莫须有罪名。
难道其中竟另有隐情?
惠明帝道:“这世上,唯一可能知晓阵眼所在的,恐怕就是那逆臣一族了。”
“朕只怕,他们早已将这个秘密泄露给鬼族!”
穆玄道:“依臣看,此事未必。若鬼族真知晓阵眼所在,早该有所举动,根本不必等到今日。”
“但愿你说的不错……”
惠明帝捏了捏拳,默坐半晌,忽肃声道:“玄儿,朕有重任要交给你办。”
穆玄立刻单膝跪落:“臣听命。”
“朕限玄牧军三月之内,不惜一切代价,带找出剩余阵眼所在!”
穆玄暗吃一惊,唇线一抿,默了默,才道:“臣……遵命。”
惠明帝起身,目光已恢复了惯用的温煦冷静,走出御案,亲手扶起地上的少年,眼角带着笑意道:“西平侯府那丫头既对你情深义重,赐婚之事,朕自会拟旨。”
穆玄怔住,片刻,目无波澜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没瞧见意料中外甥欣喜若狂的神色,惠明帝有些意外的问:“怎么?你又反悔,不想要这门婚事了?”
穆玄摇头,道:“臣……很高兴。”
惠明帝点头,拍拍外甥肩膀:“高兴就好。只是,这桩婚事朕虽能做主,你也须得告知姐夫知晓才好。”
第70章 心结
回到穆王府, 已是日暮时分。
夕阳如火,将坠未坠, 将西面半边天空都染成赤金之色。
顾长福自去向穆王禀报情况。穆玄则立在府门前,默然望着西面天际, 直到日坠西山、暮色四合,最后一缕余辉也被吞没,才嘴角一扬,举步往府内走去。
刚转过影壁,一道娇笑声传来:“扶摇见过世子。”
穆玄嘴角笑意消失,拧眉,循声一望, 果见前方游廊上立着一个穿鹅黄绒衫的美貌少女,容华娇艳,目若朗星, 嘴角噙着抹俏皮的笑,正毫不避讳的望着他, 堪称大胆。
这个时辰, 游廊上虽掌着宫灯, 可依旧属于人迹稀少的昏暗角落。这少女连侍婢都不带,便挥着香帕,仪态万千的倚栏而立, 恰挡住他去路,显然不是“偶遇”这么简单。
“扶摇听说世子这两日在祠堂养伤,心中实在担忧的厉害。本想着亲自去探望世子, 可姨母说王府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进入祠堂的。扶摇只能日日焚香斋戒,请求菩萨和神仙们保佑世子平安无事。世子可好些了?”
她说得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要梨花带雨。
穆玄毫无心情欣赏她这番矫揉造作,心头更涌起一股浓重厌恶,冷冷笑道:“听闻大哥这两日旧疾发作,情况很凶险,正需有人替他日日焚香祈福。扶摇姑娘既有闲心去担忧一个不相干的人,倒不如去关心一下你自己未来的夫婿。”
扶摇抿嘴一笑:“世子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表哥他生病,自有王爷和姨母日夜守候,煎药、喂药那些事又有良医们操持,我根本就插不上手。扶摇是心疼世子独自在祠堂养伤,孤孤冷冷,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世子怎么毫不领情?”
不知不觉,她又往前近了两步。与穆玄之间的距离已在五步之内。
借着宫灯里流泻出的暖光,她直勾勾盯着那少年俊美如玉的脸庞和英挺的眉眼,心如鹿撞,心跳如鼓,一股痴意渐渐溢满整个心田。
她那位表哥,穆王府的大公子,虽也是仪表堂堂、相貌不凡,可怎及得上眼前少年钟灵毓秀,贵气逼人……
穆玄没想到他已将话挑明说了,这女子竟还不识进退,妄想出言挑逗,怒道:“男女有别,这种寡廉鲜耻之言,休要再说!”
说完,径自越过扶摇,大步离开。
扶摇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渐隐在游廊深处,面露不甘。
不多时,一个婢女急急寻了过来,道:“扶摇姑娘,大公子醒了,姝夫人叫您赶快过去呢。”
扶摇不紧不慢的收回视线,转身时,嘴角又噙回那抹笑,道:“告诉姨母,我这就过去。”
回到祠堂,穆玄刚调息片刻,穆平与穆衡便捧着盘龙鞭过来了。
穆平见穆玄面色苍白,恐怕入宫一趟又牵动了伤势,有些不忍道:“王爷有令,从今日起,世子的例罚,每日加罚十鞭。”
穆玄明白,必是顾长福在殿外听到了阵眼之事,已禀知穆王知晓,穆王才如此动怒。因而对此结果并不意外,只在心底冷笑一声,面色甚平静道:“有劳两位叔长。”
自褪掉上衣,扶墙而立,一声未吭的受完三十鞭。
顾长福随后进来,带着伤药、热毛巾和一件干净的衣袍。穆玄复盘膝而坐,任由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将散乱的乌发一点点梳理好,并换上那件崭新素净的衣袍,方道:“我求圣上为我赐婚之事,你可曾告知父王?”
顾长福老脸一红,险些把伤药洒了满地,如实道:“老奴不敢。”
穆玄哂然,面上不知不觉淌满虚汗,他只用手指轻轻拭去淌进眼睛里的水渍,才淡淡一笑,道:“福伯耳力过人。父王让福伯陪我进宫,不就是为了探知我在圣上面前所言所行么?如此重要的事,福伯怎会疏漏?”
“还是,福伯心疼我,怕父王一怒之下,直接将我打死?”
顾长福几近惶恐,道:“世子如此说,老奴无地自容。”
“赐婚之事,乃世子终身大事。老奴岂敢……岂敢节外生枝?”
穆玄没再句句紧逼,默了片刻,道:“多谢。”
他声音又低又冷,虽吐出来的是个“谢”字,却不夹杂一丝情绪波动。
顾长福连忙口称不敢。
穆玄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望着石壁上的「思过室」三字。思绪翻飞,一时忆起幼时许多个日日夜夜被关在此地苦练术法的场景,一时又想起那个黑暗冰冷、腥臭扑鼻的蛇窟中,他杀昏了头时,那个祭出桃灵木、为他带来一线光明的小女孩。
此后,月夜荒山,桃灵引路。幽林深处,抵肩而眠。
自母亲离府,他生命中能记起的寥寥无几的美好时光,都和她有关。
他问她:“若你从出生起……就不是被期待的那一个,而爱你之人,又突然离你而去了,你会靠什么活下去?”
她告诉他:“那就找一个你爱的人,保护她,体贴她,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让她和你做伴儿,陪你游走四方、行侠仗义。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
兜兜转转,他终于找到了她,并把她握在了手里。
只要一想到以后朝朝暮暮都能和她相守在一起,他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畅快,就连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孤寂、脆弱、敏感、低沉甚至是嫉妒……都消去不少。
穆玄收回视线,嘴角极轻一扬,道:“劳烦福伯转告父王,我有重要之事,须当面禀告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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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穆王并没有过来。
穆玄闭目调息至半夜,逼出一部分蛊毒,体内血气也平复许多,只是身体忽冷忽热,头疼得厉害。便靠着思过室的石壁闭目小憩。
睡得正深时,忽觉一只冰凉如玉的手覆上自己滚烫的额头。
穆玄悚然惊醒,定睛一看,见是云煦公主,才气息不稳的皱起眉:“阿姐?你为何此时过来了?”
眼睛忍不住往她身后飘了飘。
云煦公主瞧在眼里,一面替他擦着虚汗,一面霍霍磨牙道:“怎么?见到心上人便一脸欢喜,见到你阿姐就跟见鬼似的?”
说着伸手往他面颊上用力捏了捏。
穆玄吃痛皱眉,倒破天荒的没有立刻躲开她“魔爪”,只低声道:“今日,陛下同意为我赐婚了。”
“阿姐,我终于可以娶她为妻了。”
他抬起头,黑眸漆亮,似燃起两团幽火,苍白的面上竟奇异的涌起些血色。
压抑了一日,第一次和亲近之人分享这个喜讯,他愈加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血脉深处激荡的欢欣与喜悦。
云煦公主动作一顿,好半天才回过魂,愈发咬牙切齿道:“好呀,真是长本事了,亏我还日日筹谋如何帮你把美娇妻娶回家,原来你早就求过圣上了!”
又在宝贝弟弟的脸颊上用力一捏,不解恨的道:“你竟敢越过父王和母妃,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向陛下求娶婚事。父王最忌讳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晓,我看你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