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我父王和母后还恩爱情浓,我见证过他们最美好的爱情,也因此始终相信他们都深爱着对方,父王对我自然也十分宠爱。但阿弟出生时,父王和母后却已经因为旁人的缘故夫妻决裂,分居两院,偶尔见面也是冷语相对,互相伤害。那时,父王所有心思都放在我那个身体羸弱的异母弟弟身上,难免疏忽阿弟。所以在阿弟心中,父王从来只是他异母兄长和他阿姐的父王,而不是他的父王。于他而言,所有的努力、骄傲与勇气都来源于他出生高贵的母亲对他的疼爱。”
“当年母亲离府时,他正生着大病,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醒来后,他便赤足跑到母亲所住的隰桑院前,在大雨中一坐就是一天。我以为小孩子嘛,过几天也就好了,谁料第二日他便瞒着所有人离家出走,连我都没有知会。父王大怒,几乎派出府中所有暗卫去四处搜寻他下落,一年之后,才在蜀中发现他踪迹。父王大约也是后怕了,百忙中撂下所有军务,亲自去蜀中将他带了回来。”
“他们回来那日,我奔出府门,看到他双手被父王绑在马后,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连面上和嘴角都挂满青紫的淤痕。一身衣裳也被磨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干凝的血迹。一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见我出来,他抬起头,轻轻笑了下,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冷漠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父王将他关在祠堂里,以家规严惩,几乎要去他多半条命。那次之后,他便一日比一日的沉默下去,也不再提母亲了,连隰桑院都很少再去,只闷头勤修功课、苦练术法。有时连我这个姐姐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确定,从小到大,除了你之外,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更别提还是个女孩子。”
此刻,再回味云煦公主的这些话,夭夭只觉如同吞了一口黄连般,从唇齿到喉间都是苦涩的。
见久无人回应,穆玄略皱了皱眉,待回头一看,登时怔住。
云煦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留了夭夭一个人呆立原地。
穆玄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反应过来,便笑了笑,道:“这里阴寒的很,你不该过来。阿姐总是爱这般自作主张。”
呆在这样阴寒的地方,他额头上却渗出一串串细密的汗珠。只说了短短两句话,便忍不住偏头低咳了一阵。
夭夭抢上前扶住他,急问:“是不是内伤又犯了?”
穆玄手指在喉间迅速点了两下,咳声顿时止住,他摇了摇头,神色如常的道:“无妨,本就是小伤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嗓子有些不适而已。”
这种强行回逆血气的点穴手法其实极伤身。
夭夭知他怕自己担心,才故意说谎,闷声道:“这哪里是养伤的地方,分明就是折磨人的牢笼。你们家规矩可真多。”
穆玄道:“你又并非第一次知道。”
夭夭一怔,旋即明白他是指当年在太平观,他因为要做双份课业而拒绝跟她一起去后山玩闹时,她总是爱当着他的面唠叨穆王府规矩太多、穆王冷血无情的事。
夭夭本还有些不自在,听他这么说,一下子也微微放松了些,不由轻轻扬起嘴角,道:“那时候虽然知道多,却没想到是这么多。”
穆玄似想到了什么,咳了声,道:“这些规矩都是针对族中子弟的,你是女子,又不用担忧这些。”
“我自然不必担忧的,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夭夭本是笑盈盈的,说到后面,隐隐感悟到穆玄突然提起这话的深意,不由耳根一热,佯作淡定的支起下巴,把脸转向别处。
穆玄不经意视见她面颊上悄悄蔓延起的一缕红晕,仿若天上的云霞般艳丽动人,顿觉心情大好,连身上的伤痛都消了许多。
夭夭一侧头,眼睛不由飘到穆玄背上。一看见那些血淋淋的痕迹,也忘了难为情,忍不住用手碰了下其中一块干凝的血迹,道:“这些伤,真的不要紧么?”
穆玄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牵了牵嘴角,浑不为意的道:“不过几道皮肉伤,能有什么要紧的。我父王惯爱用那些家法族规竖威而已。倒是怕无端吓住了你。”
他语气间颇为疏离不屑。看来,正如云煦公主所言,穆玄和穆王父子之间的确存在很多隔阂。倒是身为局外人的云煦公主更为通透豁达。
夭夭见他脸色似乎比方才刚进来时好了些,心中才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问出了连日来心中积压了很久的困惑。
“你……是如何识破我身份的?”
穆玄道:“因为辟邪。”
夭夭断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委实惊了一惊,难以置信的道:“辟邪?”
穆玄点头:“辟邪不会无缘无故和人亲近。凡人分辨人,主要靠相貌,辟邪分辨人,考得却是感应魂魄。你是这个世上唯一碰过他的女子。他自然记得你。”
夭夭脸更红了。
穆玄口中的“碰过”,自然是指当年他们结伴围猎时,她偷偷拿着辟邪杀了只野鸡,被他好一顿数落的事。
“不过——”
穆玄脸色又突然冷了下去,道:“此事它虽算立了件大功,却也抵消不了它曾经犯下的罪孽。”
夭夭露出困惑之色。
穆玄却不再说下去了,只道:“后来,我在你身上看到越来越多昔日的影子,便更加笃定此事。”
“只是……我并不知你心意。怕贸然和你坦白,会吓到你,才将计就计,对你隐瞒下去。”
夭夭心下感动,道:“难怪,你会无缘无故帮我那么多次。”
一时间,两人只觉似乎有无数话堵在心里想要吐露个痛快,但因为太多太多,一时间倒不知从何说起。
穆玄见夭夭已冻得脸色雪白,便道:“你无灵力护体,不宜在此地久留,我让阿姐带你出去。”
夭夭却摇头道:“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你,我想多陪你一会儿。你一个人呆在这里,肯定既无聊又无趣。”
“况且,你也没有多少灵力护体的。”
穆玄心中一暖,不由挑起嘴角,道:“好。只许再呆一刻。”
“若呆太久,传到父王耳中,他又该拿我立威了。”
夭夭知晓他是怕自己呆太久冻坏身体,只佯作不知,痛快的点头,道:“正好,你给我讲讲瑶姬村的事。”
第67章 试探
穆玄道:“其实我并未见过姑姑, 只无意在祖父房中见过她的一副小像。幼时曾听母亲说,姑姑穆凝资质绝佳, 甚得祖父喜爱,可惜天妒英才, 十八岁那年便不幸染病去世。”
染病去世?
夭夭微讶。那日顾绝非在石室中分明说穆凝是被穆王亲手杀死……
果然,穆玄顿了顿,道:“只是依如今的情势看,姑姑的死,只怕另有隐情。”
“不止另有隐情,只怕还要牵涉到穆氏家族辛秘。”
夭夭暗想,却没好说出口。
但从穆玄的神色来看, 他猜到的东西只会更多更深。
夭夭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顾绝非是为了制造你姑姑的皮囊才扒皮害人,他施蛊的对象应该都是女子才对, 为何世子和你军中的那名将士会中蛊?”
夭夭也想到过“报复穆王府”这个可能,但很快就推翻这个想法。顾绝非若真想故意挑衅激怒穆王府, 就不会半夜三更暗戳戳的将暖玉偷走, 并在瑶姬村底下建立那样一个秘密据点。
当日穆王现身时, 顾绝非看起来极暴躁不悦。显然是恨穆王破坏他好事。
若他真有意引穆王过去,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得意与兴奋才对。
穆玄似乎成竹在胸,道:“只怕是有人浑水摸鱼, 趁机害人。”
夭夭心头一震。
穆玄道:“很简单,那间石室里,石台上的人皮屏风共十二架, 但装尸体的水晶棺只有八副。”
夭夭笑吟吟点头,接着道:“你跟我讲过,京兆府曾先后在清溪山和护城河各打捞到一具没皮的腐尸,加上水晶棺里的八具尸体,一共是十具。也就是说,目前还有两具尸体没有下落。”
“既然至今都没有百姓报案,那两具尸体很可能是被其他人捡走了。可谁会无缘无故捡一具腐烂掉的尸体回家呢?除非,他(她)在这尸体上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她声音轻灵悦耳,宛若出谷黄莺,无端为这冰冷枯燥的石室增添了几分生机。
穆玄的心似被轻羽拂过,笑着赞许:“不错,真是一点就透。”
若在以前,夭夭大约会厚脸皮的自我鼓吹一番,可自打两人互表心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夭夭便控制不住的有些耳根发热,怪难为情的。
她习惯性的支起下巴尖看向别处,做出一本正经打量这石室布局的模样,以免被穆玄瞧出端倪。
“这字的字迹透骨三分,定是用上等宝剑刻出来的!”
继而,她把视线定格在“思过室”三字上,缓缓吐出一句废话,以证明自己的确是在认真观察。
穆玄也跟着望过去,片刻,道:“并非什么宝剑,而是穆氏先祖用手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