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这五年,她夜夜游荡在荒山中,起初还深陷仇恨不可自拔,到处哭喊阿爹阿娘和二哥的名字,到后来饥饿难耐,便和其余野鬼一样,为争夺山上稀薄的灵气斗得你死我活,时日久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阿爹阿娘,忘了二哥,忘了族人仇恨,自认磨砺了不少心性。
重新活过来的这两日,她为躲避宋引和季侯孙,终日惶惶不安、患得患失,一颗心空落落的,不知该如何安置,也从未认真想过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可今日看到杜阿牛为余家村二百三十七条人命喊冤时的满腔悲愤与炽烈眼神,她身体内冷寂了许久的血液也跟着涌动奔流,好像终于找到了努力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
她在这世上,早就了无牵挂,若能好好保命、认真筹谋,拿这条借来的命搏上一搏,说不准还能替族人洗刷冤屈,让阿爹阿娘不再背负污名。她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公输一族乃忠义之臣,铮铮良将,绝非谋逆作乱的乱臣。
阿爹阿娘没有尸骨,没有坟墓,没有魂魄,连轮回都入不了。她无处祭拜,无处思念,也无法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他们仅余的身后之名。
穆玄见夭夭立在阶上不动,只顾望着那些百姓发呆,星眸一动,问:“郡主在看什么?”
夭夭回过神,展颜笑道:“没什么,就是希望他们都能沉冤昭雪,达成所愿。”
闻言,穆玄嘴角微扬,道:“我相信,只要肯用心,这世上所有冤屈都必有昭雪之日。”
马车就停靠在斜对角的街上,穆玄依旧先扶夭夭上了车,自己随后登上,命车夫赶去凤仪楼。
荣嬷嬷和海雪已经醒来,正在雅厢里急得团团转。荣嬷嬷坚持认为是有人故意在茶水里下药,迷倒她们后,绑走了自家郡主,心急火燎的就要到京兆府报案去。几个堂倌要拦,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不敢靠近半步,最后不得不搬出凤掌柜出来震场。凤掌柜出面安抚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荣嬷嬷果然不再闹了。
等夭夭一回来,荣嬷嬷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长舒一口气,急拉着她问:“乖乖,可吓死奴婢了!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惹上京兆府的人了?”
夭夭故作烦忧道:“还不是京兆府这两日新抓到一个邪祟,怀疑是之前袭击圣上的那个,故请我去辨认。”
“请?”荣嬷嬷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哪里是请?分明就是强抢!郡主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哪里能去那种晦气肮脏的地方。他们京兆府养的一群糙老爷们儿都是吃闲饭的么!抓个邪祟还要郡主去辨认!听说,那些邪祟阴气极重,最爱缠着女孩儿,若不小心沾上邪气,日后可要倒大霉。快给嬷嬷看看,可有磕着伤着?”
夭夭顺从的由她摆弄。荣嬷嬷探着鼻子闻了一圈,确定自家郡主完好无缺,也没沾上什么怪味儿,才又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佛祖保佑,总算平平安安。”又同夭夭抱怨:“这凤仪楼的茶水也太古怪,奴婢就喝了一碗,怎么就睡过去了?一定又是京兆府那帮人搞的鬼!
”
夭夭含糊应了声,便转移话题,说自己困倦了,想尽快回府。
荣嬷嬷立刻将京兆府抛到了九霄云外,见暮色将至,便命海雪取来披风,给夭夭系上,扶着她下楼往马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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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刚回到尔雅院,顾长福便过来了,笑着道:“姝夫人在琴瑟亭设了家宴,说昨夜没赶巧,今日一定要为世子接风洗尘呢。”
见那少年眉心明显一皱,顾长福感慨道:“姝夫人为这家宴忙活了两日,还特地向膳房的师傅学做了几道世子爱吃的菜式,也算用心良苦。老奴来时,王爷和大公子皆已到了,世子可别让他们等太久。”
家宴?
穆玄心中冷笑,看来,这顿饭,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了。
他先回房换回常穿的月白锦袍,又仔细处理了一下指上新凝的血迹,才出院往琴瑟亭走去。
因灵樱长公主喜欢采莲子做苦茶,当年公主初嫁,穆王特地命人在府中后花园挖造了一块人工湖,在湖上种满荷花,供公主赏用,取名「凝碧湖」。凝碧湖中心建有一小亭,春可赏花,夏可赏风,秋可赏月,冬可赏雪,就是琴瑟亭。
若要入亭赏景,需得划舟过去。以前灵樱长公主还在时,除了穆王和穆玄、云煦姐弟,若无公主允许,其余人是不能随便进亭的。自从公主搬出穆王府,这规矩也随之废止。
穆玄到了湖边,遥遥便望见几点灯火缀在湖心之上,正是琴瑟亭四角悬挂的明灯,脑中不由浮起许多幼时和母亲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如今物是人非,再看眼前这一片湖水,只觉冰冷死寂,毫无生气,正如此刻自己的心境。
第28章 暖玉
湖边站着一列小仆,见穆玄过来,恭敬行过礼,便有一人上前解开小舟,载他去湖心亭。
入秋以后,天气渐凉,亭六面皆挂着轻纱竹帘用以挡风。在亭外侍候的婢女和小仆依次行礼,口唤“世子。”穆玄默立片刻,抬头扫了眼亭上隽雅秀丽的“琴瑟亭”三字,才掀帘而入。
石案上美酒飘香,饭菜尚冒着热气。穆王坐于主位,左边坐着大公子穆鄢,右边依次坐着静姝和云煦公主。
穆玄还未见礼,静姝先站了起来,谦恭的笑道:“按理昨日就该为世子接风洗尘,是我疏忽,算漏了时间,既没让世子吃上口热饭,还白给膳房添了一堆乱。幸而今日赶上了,还不算太晚。望世子勿怪我怠慢。”
又望着满桌菜肴道:“听云煦说,世子喜食酸辣。我试着做了几道菜,也不知合不合世子口味?”
“合,肯定合。”
云煦公主抢先插了句,不由分说挽着静姝坐下,发起牢骚:“静姨,都是一家人,以后你不必跟阿弟这般客气。好歹是你辛苦下厨做的饭,他还敢嫌难吃不成。您总这么客套,别说他,连我都不好意思动嘴了。”
又朝弟弟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坐下,父王和静姨都等你半天了。”
穆玄慢慢一挑嘴角,朝静姝道:“有劳静姨为我接风。我对吃食向来不挑剔,岂会不喜?”一一同众人见过礼,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
正式开宴前,穆玄端起酒杯,先依次敬了穆王和静姝,又亲自给穆鄢倒了杯酒,道:“听闻昨日大哥为等我回来吃酒,特意推了别府拜帖,我却未能及时赶回,让大哥白等了大半夜。回府时父王已严厉训斥过我。这杯酒,我给大哥赔罪。”
说完,先一饮而尽。
穆鄢忙双手捧起酒杯,跟着饮下,有些局促的解释道:“玄弟言重了。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见外。昨日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拜帖,推了也没什么的。”
穆玄一笑,未再多言。
期间静姝提起最近打算为穆鄢纳一房妾室的事,穆王微微皱眉道:“延康还未娶妻,现在纳妾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延康,是穆鄢的字,寓意“福寿延绵,平安康健”,是穆鄢去岁及冠时穆王所取。穆鄢的亲事其实早已定下,乃太学博士乔之安的嫡孙女乔兰,容貌昳丽,颇有才名。两家已交换庚帖,合过八字,穆王府的彩礼也送了过去,不料临近婚期,乔之安的老妻忽然过世。
依本朝礼,祖父母过世,孙辈守孝一年即可。可乔兰自幼在祖父乔之安身边受教,与祖母感情深厚,坚持要为祖母守孝三年才肯出嫁。穆王府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样把婚事搁置了下来。到今秋,乔兰的孝期刚满一年,而穆鄢已二十有一,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静姝急着为儿子纳妾,倒也不难理解。
只见静姝盈盈站起,柔声解释道:“王爷恕罪。妾身本也不愿这么急。只是,那女孩是妾身娘家表外甥女,与延康青梅竹马,颇为投缘。为了等延康,一直待字闺中不肯嫁人。之前回乡探亲,她母亲派人来提过几次,妾身都借口搪塞了过去。谁知就在前几日,妾身收到老家托人送来的信,说那女孩父母皆死于时疫,只留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求妾身这个表舅妈尽快接她过来。妾身实在无法再推诿了,才擅自做主答应下来。”
“谈不上什么罪。”穆王淡淡道了句,半晌,才点头:“既如此,此事便由你做主吧。”
静姝满目感激:“妾身多谢王爷体谅。”又望着穆玄,关切道:“听闻前段时日圣上赐了两个美人给世子,世子既搬回了府中,何不把那两个美人也接回来?尔雅院冷冷清清的,正缺两个体己人。”
穆玄星眸立沉,心头掠过一股浓烈厌恶,面上却淡淡一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不劳静姨费心。”
静姝低眉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吃完饭时辰尚早。穆玄回到尔雅院,刚准备沐浴更衣,顾长福又过来了,神色焦急的道:“祠堂那边出事了。王爷请世子立刻过去一趟。”
穆玄只得又匆匆过去,路上才知道,今夜有邪祟打伤守夜弟子,闯入了祠堂里。
穆氏祠堂建在演武场旁,里供奉着历代穆氏家主的牌位,从入口开始,每隔五步,便设一法阵,结成落网之势,兼又有辟邪镇压,寻常邪祟根本不敢靠近。也难怪大半夜闹出这番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