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不得不认命的趴了回去。闭目忍过这阵痛, 再睁开眼,就着昏暗灯光仔细辨了辨四周, 才勉强辨清他是趴伏在一张宽阔的大床上, 颈下垫着一只柔软的明黄绢面长枕, 后背盖着一条轻薄的蜀丝凉被,身上也换了一件绵软光滑的丝袍。臀腿上的伤大约已被处理过了,牵动伤口时, 下半身虽然依旧是锯裂般的痛,那痛中却伴着丝丝入骨的清凉。
只是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依旧出了很多汗,一头乌发连同周身肌肤都黏黏腻腻的, 那件新换的丝袍也不可避免的被汗浸透了。
等到他缓了一阵,不死心的还想撑起上半身挪下床时,才陡然发现,右手手腕竟被一条丈余长的乌金铁链锁在了床首的立柱上。
纵使忍着伤痛挪下床,他也走不出半丈之外。
穆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锁链带起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殿外的内侍。
两个身穿赭色内侍服、腰束同色锦带的内侍大步走了进来,见状,两人对望一眼,一人拱手为礼,态度堪称恭敬道:“陛下吩咐,世子伤重,需留在殿内安心养伤,切不可随意走动,以免牵动伤势。”
语罢,不由分说,将穆玄扶回原位趴好,另一人则重新把那条蜀丝凉被给床上的少年盖好。
光看服饰和走路时的步伐,穆玄已知道这两人并非普通内侍,而是内侍省的高手,一时心寒至极,更如坠万丈深渊,便偏过头望着那扶过他的内侍冷冷问:“这是哪里?我要见陛下。”
那内侍不紧不慢的答道:“此乃寒武殿,世子且安心养伤,陛下得空自会前来探视世子。”
竟是今上继承大统后常用来读书修心、静思己过的寒武殿。难怪会点着如此贵重的东瀛龙涎香。
穆玄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问:“此刻是什么时辰?”
那内侍:“还有一刻,便到亥时。”
亥时。
他竟然睡了怎么久。
穆玄心事重重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那两名内侍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施礼告退,如进来时那般,大步退出殿外守着。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内侍带着一位年逾花甲的太医院的老太医过来,给穆玄换伤药。
惠明帝对这位外甥的宠爱,整个大邺朝都是知道的。因而,虽然已处理过一遍伤口,上过一次药,再次望见这少年身后触目惊心的刑伤,老太医依旧暗暗打鼓,这位穆王世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被皇帝陛下折腾成如此模样。
“世子可还有四肢发沉、忽冷忽热之感?”
老太医把过脉,例行问病。
好半晌过去。床上的少年都只是紧闭双目,不发一言。
老太医又问:“世子头部可有阵痛之感?”
少年依旧不吭声。
老太医只得自行依着脉象写了方子,命内侍去按法子煎药。
大约是伤药有镇定安神的作用,穆玄昏昏沉沉又睡了很久,直到一阵凉风穿窗而过,他才微微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睡个觉都这么不老实。”
一道慈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玄睁眼,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惠明帝。
他静静的望着一身明黄的皇帝,没行礼,也没说话。
惠明帝没有计较的意思,挥退欲上前帮忙的王福安,亲自把那条被撇在一边的蜀丝凉被盖回到那少年身上,口中道:“发了一日的烧,好不容易退了下去,再受了凉烧上来,药都白喝了。”
又沉眉望着旁边案上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药,道:“朕听太医说,你不肯配合人家问诊,也不肯喝药。怎么?这是跟谁置气呢?”
穆玄垂下眸:“陛下日理万机,何必浪费时间理会一个囚犯的死活?”
“囚犯?”
惠明帝叹了声:“今日若不是朕把你带过来,你现在还在穆王府的地牢里当囚犯呢!”
穆玄平静道:“不过换个地方坐牢而已,有何区别?陛下明察秋毫,体细入微,天下万事皆能了如指掌,却故意说是臣传信给陛下,不就是想断绝臣所有后路,让臣安心做这个阶下囚么?”
他开口如此放肆无礼,惠明帝竟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在跟朕置气。”
皇帝表现得越云淡风轻,不露端倪,穆玄便越觉心冷。
“陛下深夜来此,定不是为了听臣说这些废话。臣谨听圣训。”
穆玄垂眸盯着那片明黄枕面,恭敬而疏离的道。
听他这么说,惠明帝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住了。
“朕本打算等你伤好些再问。既然你愿意现在说,朕也不拖延了。阵眼的事,到底查的如何了?”
惠明帝紧紧望着穆玄,目光比平日多了几分审视和锐利。
穆玄迎视回去:“臣的确所获颇丰。”
惠明帝目光一亮。
穆玄:“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臣的父王。臣只等着亲自向陛下禀报。”
惠明帝目光更亮了。但很快,这亮中就露出了一点疑虑和困惑。
“既然收获颇丰,为何之前不及时禀于朕知晓?”
穆玄也紧紧的望着皇帝:“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时机?”
惠明帝眼中立刻现出冷意:“这样重要的事,你跟朕谈时机!”
穆玄沉默不语。
惠明帝看着他:“好,你告诉朕,何时时机才成熟?今夜是不是好时机?”
终于到了摊牌的这一刻!
穆玄知道一旦走出这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他即将面临的,也将是一场足以震荡整个大邺朝的狂风暴雨。而皇帝的那一点慈爱之心,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也会被摧折的一分不剩。
“回答朕。”
惠明帝目光更紧迫了。
穆玄对皇帝对视了片刻,恭敬的道:“时机成熟与否,全赖陛下的一个决定。”
到了这一刻,惠明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最初的震惊与失望之后,他胸口慢慢起伏了几下,目光沉痛与愤怒交织:“你敢威胁朕!”
穆玄垂下眸子,依然恭敬道:“臣僭越!”
“你何止僭越,你简直胆大包天!”
毕竟多年坐在那个位置,即使是龙颜大怒,惠明帝声音依旧是低沉的。
侍立在一旁的王福安却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道:“圣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一面不停的给穆玄使眼色。可惜后者压根儿不接受他释放的信号。
惠明帝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沉声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穆玄抬起头,黑眸坚定的望着皇帝:“当年鬼族大肆入侵,人界生灵涂炭,几遭灭种,是公输一族的先祖挺身而出,以一身血肉精魄为祭,布下灵阵,挽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可怜其英灵犹在,其后人却蒙冤含屈,一门英烈被冠以乱臣之名,惨死于炼狱之中,魂飞魄散,尸骨不存,受尽唾骂屈辱。”
王福安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面色惨白,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阻止:“世子!”
“你让他说!”
惠明帝气得浑身颤抖,咬牙道:“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威胁朕!”
穆玄一字字清晰的道:“现在陛下既然要重新启用大地之眼,对抗鬼族,理应先重审当年公输一族的冤案,驱除邪佞,重振朝纲,以告慰公输一族先祖的在天之灵!”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豪之家,三代而衰。先祖高风亮节,舍生就义,其后人就不会数典忘祖,做出祸国殃民之事么?当年逆案铁证如山,你空口无凭就要朕推翻重审,置国法律令于何地?”
“所谓铁证如山,不过是一些莫须有的谣传和一封疑点重重的书信。若此案真无隐情,当年直接辖管蜀中军事的剑南道节度使崔道远怎会在公输灭族后无故暴毙,连那名假扮令史去公输府传令出兵镇邪的证人也从人间蒸发,销匿无踪。若论国法,朝中一品大员涉嫌谋逆,理应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取证定案,而不是由夔龙卫越权行事,在不经三司审讯的情况下直接以谋逆罪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公输族老弱妇孺就地处决。如今卫英涉嫌勾结鬼族、畏罪自裁,岂不更印证当年逆案别有内情?”
惠明帝被他一番铮铮之辞顶的脸色铁青,咬牙道:“当年朕同样未经三司审讯,便下旨将主谋逆犯处以极刑,你是不是也要将朕以国法论处?”
和着这震怒之音,恰一道闪电从中空堆积的云层中劈下,霹雳作响,罩在殿顶之上,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亮若白昼。
王福安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已然是面如土色。
殿内静的可怕,一时落针可闻。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无声的对峙着。
“好,很好。”
惠明帝怒极反笑:“五年前,你就为了这乱臣一族鬼迷心窍,五年后,竟还不知悔改!”
“来人!”
守在殿外的两个内侍省的内侍立刻大步跨入。
惠明帝:“去把祖宗家法请过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