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微一抬手,两个暗卫立刻卸掉暗力,只虚虚按住那少年肩膀。
穆玄慢慢抬起那双汗淋过的黑眸,道:“父王能不能让孩儿考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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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铺上了厚实的草席,夜里的石牢依旧非常难熬。
石牢三面石墙,一面铁栅,仅最里面正对着通道的石壁上挂着一盏油灯。
穆玄侧躺着蜷在草席上,明明冷得牙关直打颤,身上的冷汗却止不住的往外冒。还没挨到后半夜,身上那件麻布单袍便被汗湿透了。
他很累很困,短短一日,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有些麻木。此刻,一双黑眸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的盯着壁上的那盏油灯。
那昏黄的焰心渐渐晃成一片昏黄的光影。光影里,出现一连串的幻象。一会儿是隰桑院的合欢树下,母亲坐在树下那把躺椅中,含笑望着怀中正睡得香甜的小团子,并轻轻摇动着美人扇,替她的小团子驱赶蚊蝇。一会儿是遍开牡丹的洛阳行宫里,将要离开时,母亲送他至宫门外,他牵着马,脚尖踢着一颗石子往前走,闷声说道:“阿姐病了。特别想念母亲。母亲能不能回去看看阿姐?”。母亲温柔的望着他,似看穿了他的谎言一般,道:“你阿姐生病了,应该看大夫,母亲不是大夫。回去反而会把病气过给她。”他满是失望,便问:“母亲到底患了何病?连宫里的御医都看不好么?”母亲只是笑,揉揉他脑袋:“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他郑重的点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单独开府,接母亲回去住。”
可长大还要好久,这样虚无缥缈的信念,并不能支撑太久。于是,眼前景象又变了。还是那座洛阳行宫,只是花影凋敝,只有宫墙下枫叶如火如霞的燃放着生命。母亲就立在枫树下,仰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出神。他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书信,天人交战片刻,还是咬牙抬起头,把信往母亲面前一递,道:“这是父王写给母亲的信。他想让母亲回府住一阵子。”他清晰的看到,母亲眸光一凝。他的眼睛也跟着一亮。然而最终母亲也没接那封信,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原因很简单,他伪造了父王的字迹。他自小体质特殊,即使是小小一点擦伤,无论抹多少金贵金疮药,都要过好多天才能完全愈合。夜里睡觉,母亲用手指挑了药膏,动作轻柔替他揉开腿上跪出的淤痕,道:“玄儿,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糊涂事。这一生,母亲都不会再回邺都了。”他那时年纪尚小,鼻子一酸,险些掉出泪。忙掩饰过去,郑重的向母亲保证不会再犯。从那次之后,他在母亲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邺都”二字。
在这一夜,这一刻,这个对于世上的人和事再没有什么牵挂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了远在洛阳行宫的母亲。
地牢里自然感受不到什么昼夜变化。只是东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时,暗卫们会准时交班。
穆玄浑浑噩噩的睡了小半夜,醒来后便咳嗽不止,面上也透出明显病态的潮红。臀腿上的伤有好几处溃烂处都生了冻疮,反而没有那么痛了,本就严重发炎的小腿,又肥肿了一圈,此刻即使不动,胫骨也仿佛被人从中间生生锯断一般,钝痛不止。
穆玄提出想去通道外透透风。
灵枢终于露出为难神色。
穆玄:“这点小事,还要去请示父王么?我这样子又跑不掉。”
灵枢便让人打开牢门,和另外一个暗卫一起扶着穆玄到通道入口的平台上待了会儿。
一条通道,贯通地下两层石牢,直通麟池中心的水榭。站在通道上,一束阳光,恰穿透波光粼粼的水面,照到那少年俊美如玉的面上。
“你叫……灵枢,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可以么?”
灵枢倒委实一怔。顷刻,颔首为礼,和另外一个暗卫无声退到了两丈之外。
穆玄仰头,静静的感受着那一束阳光的温度,过了好久,才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得整齐的麻布衣片和一只制作精巧、栩栩如生的机关木鸟。
那木鸟只有蛋卵大小,腹部却暗藏机关。穆玄把那块衣片仔细塞进鸟腹中,合上齿口,鸟儿立刻扑棱着翅膀,追逐那一束阳光去了。
第109章 云中书
惠明帝是微服来的, 身边只带着王福安并两个内侍省的高手。
东方也就刚刚透出些亮光。当亲眼看到本该在承清殿处理朝务的皇帝陛下犹如天降般出现在穆王府的会客厅中,并在神态悠闲的品着一碗不怎么精致的茶水, 穆王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姐夫快请起。”
惠明帝搁下品到一半的茶水,从主位的那把圈椅里站了起来, 前行几步,亲手扶起跪在客厅正中的穆王。
穆王坚持行完礼,才一脸严肃的道:“不知圣上驾临,臣有失远迎。”
惠明帝笑着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什么远迎不远迎的,朕不过闲来无事,随便出来走动走动。朕记得, 上次过来姐夫府中,还是玄儿满月宴时。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穆王虚虚应了声“是”, 垂下眼皮想着。
卫英横死,离渊请辞, “失踪”多年的摄魂铃又重见天日, 如今宫里正因阵眼之事闹得天翻地覆, 穆王自然不会相信惠明帝只是“闲来无事,随便走走”,面上却不动声色, 道:“今日天气晴好,不如臣陪着陛下四处转转?”
“朕自然求之不得。”
惠明帝一脸怅惘的道:“朕记得,姐夫这府中的园林摆设, 有不少地方都是阿姊亲手设计的。就说后园那个凝碧湖,虽说是姐夫专为阿姊挖建,可图样上,阿姊也没少费心血。”
穆王这次没有直接虚应一声“是”,沉默了好久,方道:“是臣对不住长公主。”
惠明帝笑:“夫妻之间,哪有谁真的对不起谁。这些年姐夫也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娘,把玄儿和云煦拉扯这么大。朕记得当年阿姊离开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双儿女,尤其是年幼的玄儿。”
穆王:“为人父母,这是臣的本分。”
一路说着闲话,穆王已陪着惠明帝走到了后山练武场上。
朝阳已自东方跃起,两百余名身穿云白武服的穆氏子弟正沐浴在那片赤色光辉中进行紧张有序的晨练。
惠明帝远远望着。常年宵衣旰食、勤勉于事,他眉目间不可避免的堆积着沉沉的远超于这个年龄的沧桑。望着那一张张像朝阳一样朝气蓬勃、充满力量的脸庞,他眉目仿佛也焕发出了些许青春意气,朗声笑问:“姐夫,你相信气运之说么?”
穆王谨慎的道:“圣人有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臣相信,事在人为,人道昌隆,天道自然强盛。”
“好一个「人道昌隆,天道自然强盛」!”
惠明帝抚掌称赞,忽目光炯炯的盯着穆王:“依姐夫看,李氏一朝到了朕这一代,究竟造了多少孽,才会把天赐的运道祸害至此?”
这话实在太重了。不仅穆王,连跟在后面的王福安都遽然失色,噗通一声吓得跪了下去。
穆王也立刻跪倒,惶恐道:“陛下乃天降之子,自承继大统,无一日不以社稷百姓为念,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大邺朝才得以四海归心,国泰民安。如今国运正昌,陛下何出此丧气之言?”
惠明帝叹了口气:“朕只担心,这昌隆国运,这锦绣山河,最终都要沦入异族人之手!到时,朕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穆王脸色一变。就是五年前鬼族之祸最凶猛时,惠明帝亦没流露过丝毫惧意与退意,今日为何突发此言?
“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两天出的事还少吗?”惠明帝终于露出忧重之色。
“连朕最信任的夔龙卫大都督,都想要跟鬼族人勾结起来,夺取朕的江山!现在卫英死了,那名在逃的逆犯很可能也投奔鬼族人去了。一旦鬼族人先找到阵眼,朕唯有以死去向列祖列宗谢罪了!”
穆王神色前所未有的端肃,郑重道:“大邺朝有二十八玄门世家,三百余玄门宗派,及无数热血报国的江湖异士。区区鬼族,何足挂齿?陛下放心,只要有臣在一日,只要有穆氏在一日,便绝不容许鬼族人侵犯大邺朝一分一毫。”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惠明帝紧紧望着穆王,道:“既如此,姐夫便把玄儿交给朕如何?”
穆王脑中轰得一声响,险些当场失态。
惠明帝:“朕知道,这两日姐夫一直在逼问他阵眼之事。唉,说起来,这都怪朕,把这样危险的事交给他去办。可除了玄儿,朕也实在不放心其他人。”
身在高位这么多年了,穆王从未像此刻一般心乱如麻。
“陛下,他……”
“姐夫不必骗朕了。”
惠明帝又叹了口气:“今早,玄儿传了消息给朕。把一切事都告诉朕了。玄儿他根本没去洛阳,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