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悦捉摸了一番,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魏军军纪严明,行军有素,才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被调集到此处。
不得不说,这小子虽年幼,倒还有几分胆识,有点意思。
他披挂蹬靴,召了麾下将领来营帐,摊开地图,一一部署。
既是江叡亲自来了,不大可能行冒险之事,十万人可能只是迷阵,其后不知还有多少后备军。这是江叡登位来的首战,必会郑重以待。
他不能轻敌。
*
相比于前线的剑拔弩张,陵州安静的犹如陈潭净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偌大的魏侯府,在江叡离开后,也好像失了灵魂,终日死气沉沉的。弦合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秦妈妈给她找来的绣花纹样,侍女进来禀,说是延乐夫人来了。
弦合忙从榻上起身,整理衣襟,侍女迎着延乐进来,她依旧是素服,但却不是那日见过的白衣,臂袖上暗纹了银丝图文,生动了许多。
她鞠过礼后,盈盈一笑:“我来陵州多日,总想着抽个时间来与弟妹絮絮家常,只可惜一直不得空,今儿才来,没有打扰弟妹吧?”
弦合忙摇头,将她让到绣榻坐下,斟了茶,笑道:“我也总想去找姐姐说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听临羡说姐姐劈府独居,想来家中事杂不得空,所以才没去打扰。”
延乐听她这样说,莞尔:“是有些忙碌,可是临羡派过去的人得力,总算是都安顿好了。”她抿了口茶,继续道:“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这个弟弟,才不至于寥落他乡。”
弦合一怔,转而说:“既是弟弟,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何必多想?”他既有待自己姐姐的这一片心,为何不能理解她?
颇有些触景生情的意味,又添了几分愁绪。
延乐惯常精明,都看在眼里,只道他们小夫妻新婚,长别当下不免有些思念,便十分体贴地再不提江叡,只说当前局势。
“我那日听顾家兄弟说,军中好像流行了瘟疫……”
“瘟疫?”弦合诧异:“这是冬天,怎么可能会有瘟疫?”
延乐道:“弟妹有所不知,琼州,云州一带本就是穷山恶水,山中有一种小虫,只有冬天时才会飞出来,凡是被它叮咬过的人必会浑身红肿,痛痒不堪。若是耐不住挠破了皮,便会高烧不退,鲜有能治愈的。”
弦合想起江叡和余思远,不禁府上忧色。等送走了延乐,她愈发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两个身份尊贵,应是会被保护得很好,可前世毕竟都是英年早逝的,特别是江叡,前世是病死的,今生不会也有这样一道坎等着他吧。
越想越害怕,在窗前徘徊良久,蓦得停住。
延乐说的那种虫子她听着甚是耳熟,似乎有人跟她说过。
云州,琼州,卫鲮。
卫鲮曾跟她说过,在他家乡有这样的虫子,每逢冬季便出来滋扰相邻,他祖父当年花重金从化外方士那里求得一秘方,涂在身上可治疗被虫子叮出来的红痕。
她思索良久,去千岩府找了裴夫人,又派人将延乐接过来,请她们代她料理内帷琐事,带着落盏回了趟太守府。
这陵州公务有袁修和沈昭愿操持,日日落在她手里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其实并不是非她不可。
可眼下这件事,或许还真是得让她亲自走一趟。
经过了前世外加今生江叡的一番探查,他们猜度卫鲮是摄政王之后,且潜伏在魏地恐怕是别有所图,若是这样,那么卫家大约不会将秘方献出,来解魏军之急吧。
她自文寅之那里调了几个可靠的侍从,备了快马,星夜兼程赶往琼州。
第64章
琼州地处北疆至北,不足三十里便与韶关相接,多少年来受战火侵扰,民生凋敝,破败不堪,所行之处不是荒野便是矮垛屋舍,加之烽烟四起,更显得荒凉。
弦合和落盏换了男装,夹着马背在街道上走了一圈,沿途商贩寥寥,酒肆客栈更是十室九关,古道枯枝,凉风落叶,甚是萧索。
落盏拢了拢披风,抱怨道:“姑娘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凭着好好的陵州不待,非要往这穷乡僻壤里来……这琼州怎么是这样子啊,想当初卫家公子还去陵州向姑娘求亲,得亏那时候亲事黄了,不然姑娘岂不是要嫁到这穷山恶水里来了。”
弦合瞥了她一眼:“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来干正事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
这一行人走到一处客栈前,见巾幡摇曳,开门纳客,也顾不得挑拣这小筑外观寒碜,忙进去打尖住店。
落盏背着包袱紧靠着弦合,嘟囔道:“姑娘可别瞒我了,不就是个治疗瘟疫的秘方,您书信一封给君侯让他管卫家要就是,卫家还敢不给吗?至于您亲自跑一趟吗?不就是挂念着君侯,心里又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说出来才抓来这么个幌子。”
弦合被说中了心事,又是羞赧又是恼怒,不禁加快步伐,蹬蹬地踩着木梯子上楼,嗤道:“你可真是能耐了,现在还敢来奚落我,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出来了,秦妈妈想来我还不让她来呢。”
主仆两推开厢房的门,一股陈旧腐气传出来,屋内摆了长软塌,铺着粗麻布单,看上去还算干净。临窗有张矮几,上面摆着几盆花,白色的花瓣,开得正盛。榻前垂着幔帐,没有刺绣,只平铺直叙的白,在无甚色彩又破败的房里显得惨淡诡异。
落盏将包袱放下便去开窗,杆子撑好了,才道:“秦妈妈年岁大了,要跟来也是不行。”她回头看了眼弦合不豫的脸色,放缓了声调道:“不过卫家世居琼州多年,从不跟朝廷政事有沾染,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姑娘出面再合适不过,卫公子虽然与姑娘缘浅,但那时候他可是对姑娘言听计从的,这点事他不会不依着姑娘。”
弦合在绣榻坐下,掠了她一眼:“你不许胡乱说话,如今我与他已没什么瓜葛,什么言听计从的,若是让旁人听去可如何好?”
落盏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晚些时候吃过朝食,弦合让人出去打探情况,一是魏楚之间的战事,二是卫家近况。两拨人马几乎是前后相接的回来。
魏楚之间的战事倒是没什么,只在半月前的云山脚下匆匆一战,双方各有损伤,并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偃旗息鼓回营,此后便爆发了虫疫,自顾尚且不暇,便无力再开战。
倒是卫家,近日生了些变故。
卫家的当家族长卫昀于近日病逝,卫家正在办丧事,且听外面议论纷纷,似是因为卫昀身后财帛的分割起了些争执。
弦合与落盏换了一身素服男装,登门拜访。
卫家宅邸高悬缟素,进出之人皆是麻衣孝服,确实是一副办丧事的场景。
她们二人从正门而入,见堂屋中围攒着许多人,吵吵嚷嚷,将灵堂围堵的水泄不通。
“为公生前曾留有遗嘱,他身后所有财帛契产全部交由信瑜承继,白纸黑字存于我这里,难不成诸位世侄以为我在胡诓?”
“父亲生前,世叔便与信瑜走得颇近,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弦合听了个大概,又从身旁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打听出来许多。原是卫昀在生前立下遗嘱,将自己的资产全部留给了侄子卫鲮,并请挚交好友大儒周岩代为存管,但他身后,他的儿子们却提出异议,拒不承认周岩手中的遗嘱。
她想了想,前世这个时候似乎卫鲮已经投笔从戎,并未听他提及继承了什么巨额的遗产,而且看这架势,卫昀的儿子们各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卫鲮那种温煦谦和的性子,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并没有见到卫鲮和卫鲪的身影,却也奇怪,这两个人身在旋涡之中,竟没出现在自己大伯父的丧礼上,莫不是让卫家兄弟给撵出去了?
弦合找人问了问,打听到是卫夫人不堪丧父之痛,在灵柩前晕倒,卫家兄弟将她扶到内苑歇息去了。
这可真有意思,亲生儿子们忙着争遗产,不是亲生的倒陪着她。
她领着落盏去了后苑,走过一堵爬满枯枝的墙,被护院给拦下了。
她想了想,道:“我与你们家的卫鲮公子是旧识,可否请他出来与我一见?”
护院踌躇了片刻,只问:“公子可否留下名姓?”
弦合道:“鄙姓余,是从陵州来的,你这样对他说他就知道了。”
护院朝她揖礼,便忙后院去了。
并没过多久,卫鲮便由护院引着从后院过来,他乍一见是弦合,神情微有愣怔,站在墙荫下好半天没说话。
这样面对面,弦合亦有些别扭,将手负在身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卫鲮先反应过来,冲护院道:“你先下去,我与……我们有话要说。”
护院告退,又是一阵尴尬的静谧,卫鲮微微偏身看了一眼落盏,弦合冲落盏:“你去外面等我吧。”
落盏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你可得收敛些,这一遭万一要是让君侯知道你私自见了卫公子,他定与你没完。”
说完,她便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两人缄默着站了一会儿,卫鲮突然道:“你是不是为了虫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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