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叡凝着远方砖石垒砌的坚固城墙,白雪覆盖了陈旧与粗糙,显得隆重而华贵。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征兆……
他点了点头,冲余思远道:“因是急行军,每隔三个时辰清点一遍人数,粮草要派精锐看护,不得大意。”
余思远凛正神色,抱拳道:“是,君侯。”
上将军顾长安从后面追上来,他已过天命之年,虽然多年厉兵秣马,锤炼出一身的钢筋铁骨,非常人所能及,但他这个年纪,对连夜的赶路已有些吃不消,加之天气严寒,眼窝下一片乌青,强撑着精神道:“臣在两个时辰前派人知会琼州太守,这会儿城中大概已做了安排,我们稍事修整,便可整军出战。”
江叡点头,执缰策马而入,他的身后是逶迤数里的精锐之师,魏地尚白,精盔铠甲皆是白色,乍一看去,几乎与山峦雪峰、银漠素野融为一体。
第63章
魏地才与大周修好,楚侯便不顾双方盟约贸然进犯,依江叡推测,黄悦应是从他与大周的竭力修好中看出了魏地的积弱颓势。
江叡之前就担心过,虽然在四面环敌之下,与大周修好是当前最佳策略,但这样难免会在势头上落于下乘。黄悦未必不知在强敌环伺下同一个名存实亡的朝廷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是委蛇之计,但他就是拒派质子,意图也是要向天下彰显大楚的煊赫威视。
所以,无论从士气还是声名上来看,此战他必须胜。
可大魏的建立本就先天不足,是当年江砚道趁着天下危局纠结了草莽立户,往后几次拓疆的战役也都多多少少含了幸运在里面,同本就出自大周正规精锐的楚地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且江砚道在列土封疆之后的十几年里,几乎将全部精力耗于内斗,虽然如今山越平定,但积弊已久,即便休养生息,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
所以江叡要在高度机密的条件下,深夜行军,打黄悦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当前势力不足的情况下最优的方略,以速取胜,可以掩盖自身的弱势。
进入琼州后,他下令三军修整,六个时辰后开拔。
琼州算不得富裕,街衢之上鳞次的屋舍都显得破旧,但好歹齐整,顺着巷道向前延展,在朝曦中平和静谧。
江叡漫步在琼州街道上,身后跟着余思远和顾长安的长子顾宗越,一应扈从都离他们远远的,太守匆忙来拜见时起先并不认识余思远和顾宗越,但见两人随侍君侯左右,又不曾解佩剑,便知是君侯近臣,遂也点了头向二位行礼。
寒冬腊月,呵气成雾,清冷的街道但见炊烟袅袅,却不见酒肆开门纳客。
太守道:“为了维持城中秩序,确保君侯安全,特令沿街商贩停止交易。”
江叡笑道:“看来是孤的到来打扰了城中百姓的生活。”说罢,便不再提这事。太守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心想自己是赌对了。
几人顺着街衢走到尽头,面前是三岔路口,江叡转身问太守:“听说当年大周的卫辽督使曾在琼州建了一座烽火台,不知离这儿远不远?”
太守道:“就在城郊,顺着这条路骑快马大约一炷香就到了。”
江叡扫了顾宗越和余思远一眼,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大雪过后的天越发寒冽刺骨,迎面而来的风似利刃一般,生生地刮过侧颊向后飞越而去。
在西风凛冽之间,烽火台出现在素野尽头。
两侧修了数十道石阶,累阶而上也是个体力活。因余思远腿脚不便,江叡亲自给他当拐杖,搀扶着他,边走边道:“听说当年卫辽本不必来这天寒地冻的北疆,只因他与摄政王萧元策交好,周帝忌讳,才寻了个名目将他远远放逐。后来萧元策被流放,卫辽遥知此事,曾在此处刚建好的烽火台悲泣,直言大周危矣,气数将尽。”
登完了最后一层石阶,江叡将余思远放开,独自上前,将手搁在冰凉的石板上,极目远眺。
余思远在身后看着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今天话这么多,他定是紧张了,这是他继魏侯之后的第一次亲征,胜了则举朝欢庆,歌功颂德,若是败了,呵,那就尴尬了。
可据他所知,大魏在实力上并不占优势,想要胜,恐怕难得很。
可江叡偏偏是一方诸侯,在乱世中向天下彰显实力尚且来不及,总不能广而告之,说此战虽然败了,但不是我江叡指挥不力,而是魏地积弊羸弱已久,我实在无力在短时间内回天。
这不成了笑话。
想到这一层,余思远颇有些幸灾乐祸,可幸灾乐祸够了,他瞥了眼身侧木讷的顾宗越和琼州太守,走到江叡身边,淡然道:“没想到此后数十年大周国力果然日渐衰退,各地蕃将接连易帜,烽烟四起,诸侯混战,偌大的江山倾倾危矣。遥想当年贤宗皇帝文韬武略,开疆拓土,将突厥人打得抱头鼠窜,不过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一百年间已天地变色,足可见许多事叵测难料,非是从一开始就能看出端倪的。”
江叡不禁微笑,知道他看穿了自己,拐弯抹角地安慰自己。但这笑意像是凝结成霜僵在唇角边,目光渺远,回忆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他自忖并不是个气量短的人,可不知为何就是会在弦合的事上变得毫无容人之量。本来他想跟她说,他要连夜起程往云州来,这一战他只能胜,可是他却没有胜的足够信心,他想要她的安慰与鼓励,或许,两人还可以趁着短促的时光温存一下。
后来全都毁了,两人不欢而散,他直接走了,且一程是百里之外,没有知会她,这个时候她大概知道了吧,会气他恼他吗?
稍稍有些开阔的心情倏然又凝堵了起来,他恨恨地想,或许他应该学一学余思远,趁着外出行军觅一个美人带回去,让她的注意力和精力多多地放在自己身上,再无暇去管顾其他。
这样想了一阵儿,颇有些过瘾,气也消了大半,他朝余思远招了招手,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那个美人是从何处寻的?姿容当真那么出众,将你迷得神魂颠倒?”
余思远的脸上当即生出些古怪表情,提防地看他,闭口不言。
江叡笑开了,抬手搂住他的肩,煞有介事地说:“孤内苑冷清,实在有失气派。我琢磨着应纳几房美妾,出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美,一定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那种。”
余思远狐疑地看他,心想,他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后面一直站着插不上话的顾宗越上前一步,抱拳道:“君侯,臣家中有几个侄女,姿容颇佳,您若有意,兄长们必定深感荣幸。”
江叡回头看了看这愣头青,将视线收回来,朝他摆了摆手:“你退回去吧,孤没跟你说话。”
转头的瞬间,他继续换了一副暧昧笑意,搂着余思远道:“我思来想去,这事交给别人办不放心,交给你最妥当,你去替我寻几个……哦不,十几个绝色美人,送到魏侯府。”
余思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木着张脸道:“我哪里妥当?”他怕是忘了他是他大舅子了吧。
身后的顾宗越也拧起了眉,仗着自己是君侯,不怕挨抽了吗?
江叡没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又重回宁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孤觉得你妥当,你就妥当。”顿了顿,又道:“若是完不成,打三十军棍。”
说罢,只觉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步履也比来时轻盈,一溜烟似得下了烽火台。
*
云州是北疆重镇,亦是楚魏两国的交界,当年两国盟约,将云州划到了魏地,黄悦一直不忿,想要伺机夺回,可无奈多年来魏地坚壁防卫,并没有缝隙供自己钻。
等了许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江砚道的长子一贯名声在外,骁勇善战。可他却没将这黄毛小儿放在眼里,不过是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底下人恭维了几句,心机城府实不能跟他父亲相比。
要不然也不会在与大周修好上如此急切,轻而易举让他探了底。
此番一举拿下三郡,他心情甚好,命三军就地安营扎寨,犒赏诸将领,自己也召了两个绝色美姬来共度春宵。
刚睡下,外面便响起一阵骚乱,他坐起来,听副将在帐外禀,说是有大军向这边逼近,粗略估计有十万。
不过十万,一惊一乍的干什么,黄悦打了个哈欠:“让诸将应敌,哦不,派左右先锋应敌,其余先在后方观望,我军有二十万,区区十万人怕什么。”
副将没走,吞吞吐吐道:“探子来报,帅旗是金麒麟,玄色‘江’字。”
黄悦陡然清醒起来,一把推开缠绕上来的美人,翻身下榻,问:“真是个‘江’字?江叡亲自来了?”
副将道:“下午探子探到离此处最近的琼州大开城门,迎了一支军队入内,其后便增加了四倍防守,似是有大人物到了。据黄将军推测,应是江叡亲自来了。”
不应该啊。黄悦想,这君侯出战必然是要伴以大阵仗,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且此处距离魏地治所陵州有百里之遥,江叡是如何做到急行军且不走漏任何风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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