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平静地回身看他:“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是你的妹妹,总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害你。”
余思远的手在身侧攥紧,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要说什么,却被大夫人堵了回去。
“伯瑱,你与弦合不同。你是男子,需要奔前程,凌家当年斩杀了魏侯手下诸多干将,魏侯曾下令凌氏一族三辈之内不得出仕。若是被人知道了你姓凌,那你的前途就全毁了。”
大夫人又道:“我那日见了信瑜,已跟他说让他伯父得空来一趟陵州,我定会好好招待他。信瑜应下了,你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弦合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第33章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春意初现,正是有远客来的时候。
余府上下还扎着姝合出嫁时的红幔,厨房也刚筹备完了她三日回门的宴席,剩下些残羹冷饭,还有忙碌过后的狼藉。
弦合接了从晚楼送过来的账簿,这些日子因战事得利,山越作乱平歇,晚楼的生意好了许多,进项也是成倍增长。秦妈妈让朝云隔着屏风向弦合请安,弦合夸了他两句,又问:“酒肆里鱼龙混杂,流言也多,你可听说过关于山越一战的消息?”
朝云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衫利落,沉稳干练,没有赘言,只问:“三姑娘说得是哪些方面的消息?”
弦合斟酌了片刻,忖道:“譬如军情泄露一事。”
朝云回道:“前些日子倒有些风言风语,都说吴太守牵扯其中,可现在又没消息了,仿佛也只是查到吴太守这一步,往下便没有动作了。”他低着头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有,但不往外传了,咱们平头百姓也没处知道。”
弦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过问了些琐事,便让秦妈妈将朝云送出去了。
查到吴太守这一步,难道后面还有大鱼没拽出来?
秦妈妈送走朝云回来,和着前院熙熙攘攘,道:“思淮公子回来了,说是靖州那边凄风苦雨,他不胜劳累,病了。将军特让他回来养病。”
弦合将账簿放到案几上,喝了口茶,涟起一抹微淡的笑:“那他病的可真是时候。正赶上兄长擢升,二娘在府中失权。”
秦妈妈虑了虑,有些担心:“将军向来疼爱幼子,万一他趁着病给楚夫人说几句好话,那咱们前边不白忙活了吗?”
弦合笑意更甚,“那就让他说吧,府里这些针头线脑的事,二娘真这么执拗,我就还给她又何妨?”她将唇搭在冰凉的薄瓷边缘上,抿着茶,又摇了摇头:“从前还真是太过高看她了,原来这么沉不住气。”
秦妈妈凑近了些,“姑娘,你是不是又有主意了?”
弦合抬眼看她,眸中若流光明亮,蕴着清泠泠的狡黠,起身,拍了拍裙上因久坐而起的褶皱,道:“我们去前院看看,我这好弟弟带病回来,我得去尽一尽这做姐姐的心。”
余思淮与余思远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余思远平日里狷狂不羁惯了,有些事看似不在乎,其实他还真不怎么在乎。但余思淮不同,他体质文弱,乍一看上去像株经不起风的嫩柳,孱弱而虚小,断不能去争些什么。
但一道目光瞥过来,却又总是带着闪烁意味,似乎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内敛心思。
譬如现在,弦合卖力地演着慈爱姐姐的戏,一旁坐着余文翦,显然,余思淮比她更卖力。
“我远在靖州,连大姐姐成亲都未曾赶上,家里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真是愧疚。”
说完,压着胸口,又沙哑地咳嗽了几声。
弦合忙将他摁回榻上,温和地说道:“你是男儿,当志在四方,家里这些琐碎事自有姐姐们操持,哪里要你一个孩子操心了。”
她是故意点出他的年幼,与余思远前些日子操持外事的老成持重形成对比。
这是说给一旁的余文翦听的,显然余思淮也听出了她这里面暗藏的玄机,眉宇微蹙了蹙,不快之色一闪而过,重重躺回榻上,又流露出病弱支离的虚色。
恰在这时外面来回说是郎中到了,弦合作势从榻边起身,让郎中诊脉。
无外乎是气血两虚,邪入体内的套话,楚二娘叫进来的郎中,说思淮有病那他就是有病。
趁着郎中收起垫枕和绢帕,弦合站在一边又添了把火:“仲端,你这身子骨也太差了些,如今你还年幼倒好说,可将来还指望你上战场杀敌立功光宗耀祖呢。”
余思淮莫名又中了一箭,捂着胸口垂眸,在如扇睫羽的遮挡下狠剜了弦合一眼。
余文翦在一旁道:“你姐姐说的是,这次回来就先不忙着回靖州了,在家里好好将养,身子不好,其他说什么都是空话。”
余思淮乖巧地说了句“谨遵父亲教诲”,便又躺回了榻上。弦合和余文翦嘱咐了他多休息,就出来了。
金乌当空,湛蓝的天色尽处晕开一片浅淡的金黄,垂落到面颊上,带着一丝丝温热,和着西风,舒缓至极。
弦合转身将卧房的门带上,忖了忖,冲余文翦道:“父亲,仲端的病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不如让兄长去靖州吧。”
余文翦的脚步一滞,面容沉敛,看不出波澜,问:“如今伯瑱在陵州官运正隆,又深得三公子倚赖,你让他这个时候去靖州,妥吗?”
弦合恰到好处的提起一抹虑色:“父亲该听说过了,三公子彻查山越军情泄露一事,牵扯到了吴太守,后边如何还未可知。袁氏势大,没有那么容易被扳倒,如今兄长得三公子倚重,只怕会成为人家的眼中钉。”
余文翦面色如深潭,缄默不语。
弦合继续道:“陵州是魏地治所,乃尊荣显贵云集之处,却也是是非云集之处。兄长虽立了功,但根基单薄,怕不甚卷入党争,不能全身而退不说,还会连累全家。再者,齐家派了齐协入仕太常府,与兄长同为三公子幕僚,对方家大势大,怕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前局势复杂微妙,与其置身险境,不如出去避避风头。靖州贫瘠,却有宗族在,兄长若是能沉下心去做出些功绩出来,对他将来的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余文翦听着女儿有理有据的劝说,面色却始终阴沉不定,蓦得,问:“你可是知道了凌家家眷来了陵州?”
弦合心里咯噔一声,冷不防听他提起,又因藏在心里的隐秘,一时没把控好情绪,将仓惶露在了外面。
余文翦了然,看向碧波如洗的苍穹之外,道:“你母亲多帮衬些自是应该,可连带着伯瑱跟他们也走得近了,说句不好听的,凌家是罪眷,来往多了是会影响伯瑱的仕途的。”
听他的侧重点仅在余思远的仕途,弦合稍稍舒了口气,却又因为心虚,不敢赘言,只柔顺地点了点头。
余文翦道:“他若愿意舍下这里的尊荣富贵去靖州,那就去吧。不管是避谁,出去避一避总归是好的。”
弦合看着余文翦负袖离去的背影,脑子里空了一瞬。
*
晚上弦合抽空将去靖州的建议说给余思远听了,他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弦合总觉得余思远近来心事重重的。
她想起那一桩隐秘事,心情亦着实有些复杂,将里面的利害关系说给余思远听了,就独自一人回了房。
第二日秦妈妈非撺掇她出去踏青,又东拉西扯地说晚楼新上了一客南郡糕点,甚是味美。
弦合狐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她发毛,才说:“琼州卫家的那位大老爷今儿就到了,我这不是怕姑娘害羞吗?”
弦合愣了愣,脸颊飞快地抹掠上酡红,如同饮醉了酒,醺醺然,目光躲闪着移到手背,支支吾吾道:“那出去……怎么不套马车……”
秦妈妈和落盏笑到了一起,张罗着出门。
骤雨初停歇,古台芳榭如蒙在一片水雾之中,顺着春意盎然的街衢一路走到底,便是装潢焕然一新的晚楼。
弦合刚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瞥到前面从晚楼里出来的人,忙揽了落盏往回走。
“弦合。”
江叡的声音朗越,顺着风吹归来。
弦合瘪了瘪嘴,不情愿地回身,轻轻拂了拂,道:“三公子,甚巧,甚巧。”
江叡穿了一件暗绣堆砌的华丽黑袍,暗哑的金麒麟盘桓在几乎曳地的长袖上,发髻上簪一根墨玉,很是雍贵温雅的模样。
他微微靠近弦合,唇角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听说今天卫家来议婚了,怎么,害羞所以躲出来了?”
弦合瞥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江叡不愠不恼,只风轻云淡地道:“卫鲮若要娶你,你便要嫁吗?你可想好了,这是终身大事,一旦尘埃落定可没有后悔余地。”
弦合垂下眼眸,地上落了一层霜,纤纤薄薄的,她复又抬头,道:“这不关你的事。”
江叡漆黑深邃的曈眸冷了几分,如同霜降,将视线从弦合身上移开,清冷道:“伯瑱向我请辞,说要去靖州。这是你的主意吧?”
他见弦合不说话,又道:“其实他去靖州挺好的,现下局势复杂,我不一定能护好他。你若是得空,也可提醒他小心提防他那个副将,但不要把话说得太明显,他不胜心计,别打草惊蛇,让人再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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