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将就木,连声音也虚弱无力,众人却还是奉若圭臬,纷纷行礼出了殿门。
阿鱼一刻也不想多留。
这时,天子忽然说了句:“太子妃留下。”
众人以为天子是想让太子留下,误说成了太子妃,见太子和太子妃一并留了下来,就没再多管。
天子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终于道:“和朕说说你娘吧。”
自然是在同阿鱼说话。
阿鱼沉默不语。
谢怀璟道:“父皇又何必强人所难。”
天子便知道谢怀璟还没走,却不理会,仍旧同阿鱼说话:“朕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把你娘纳入后宫。”
阿鱼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气恼悲愤交加,“只怕我娘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搭救了陛下。”又恨天子临死还在惦记她娘,“当年家中蒙冤,女眷都要充为官妓,娘不肯,饮刃自尽。倘若当初陛下逼迫我娘入宫,娘定然也是不愿意的,宁死也不会愿意。”
天子想说“怎么会不愿意呢?她若不稀罕荣华富贵,就拿她娘家人、夫家人的性命威胁便是了,总会有法子让她愿意的”,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前由模糊朦胧的光影换成了无边的黑暗,他觉得身子发沉,却又轻飘飘的。
他一定是要得道飞升了。天子心想。
第78章 玫瑰千层糕 ...
候在殿外的众人瞧见太子拥着太子妃出来, 而太子妃眼角挂着泪, 便意识到天子已然驾崩了。
果然太子亦是一脸悲恸地说:“父皇大行了。”
众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了哀痛的神色。
谢怀璟侧首望着阿鱼,轻声安慰道:“别难过了。”
他自然知道阿鱼是为了逝去的母亲流泪, 而非为了天子。
阿鱼吸了吸鼻子, 点了点头。
谢怀璟回头望了眼寝殿,试图回忆一些往日父慈子孝的场景。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回忆。他只记得幼时父皇对他不闻不问, 长大后他羽翼渐丰, 父皇只欣慰了一段时日,就开始忌惮、打压。
谢怀璟便同阿鱼道:“走吧。”
***
其实谢怀璟并没有料到天子忽然就捱不住了,在他的设想中,天子至少得先恢复了沈家的清白, 再龙驭上宾。昨日连夜进宫后, 谢怀璟便吩咐太医全力救治天子, 只是太医们都委婉地说,天子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
幸而谢怀璟已传冯广孝入宫。禁军的统领是冯广孝的军中故友, 听从谢怀璟之命将宫门封锁,内外一律不许进出。
冯广孝觉得多此一举, 同谢怀璟道:“殿下乃储君,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何必这般谨慎?”
谢怀璟便说:“几年前我南下巡游, 回程路上遇到一批刺客, 至今没有查出幕后主使。姑祖父,如今情势不比寻常,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到拂晓时分, 天子便昏迷了,已至垂危之际。
侍奉天子的李公公主动来找谢怀璟,只道“以往行事糊涂,愿将功折罪”,还说:“玉玺就在寝殿之内,枕头底下有个暗格。”
谢怀璟果真在那里找到了玉玺。于是在早就拟好的罪己诏上盖了玺印,又假托天子之名另下旨意,依律重惩当初陷害沈家的所有人。
便是已逝的徐贵妃,也得褫夺封号,移出皇陵。
这便是谢怀璟想趁天子在位时,替阿鱼家翻案的缘故。
徐贵妃毕竟是天子妃嫔,除了天子,即便谢怀璟将来即了位,也不能处置这个庶母。
但她才是冒名顶替、害死阿鱼一家的罪魁祸首,放过谁也不能放过她。
谢怀璟颁旨盖玺印的时候,天子一直在昏睡,毫不知情。也并非世人揣测的“人之将死,幡然悔悟”。
谢怀璟原打算封锁宫门,直到天子驾崩。但到了落日时分,天子忽然醒了过来。
得知谢怀璟拿走了玉玺,也没多说什么,大抵是知道自己再无力回天了。醒来之后,只是命宗室亲王及女眷都入宫拜见而已。
现在看来,天子是想借这个名目,令阿鱼入宫,最后再问一问阿鱼娘。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
雨声渐停。
谢怀璟吩咐宫人,“和今日入宫的宗亲说一声,父皇已驾崩了,让他们来殿前磕了头再出宫吧。”
宫人低头应是。
谢怀璟又问阿鱼:“你是想待在宫里还是回府?若待在宫里,就和我一起暂住在承文殿。”
阿鱼想到晚上的药还没喝,便道:“我还是回府吧。”
“也行。”谢怀璟说,“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之后好好歇着,过几日还得进宫哭丧。”
他照旧送阿鱼出宫,走到半路,忽然顿住了脚步。
阿鱼不解地抬头,发现谢怀璟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
阿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瞧见一个年长的内侍,正在扫阶下被风雨刮落的树叶。
阿鱼不由疑惑:“怎么了?”
谢怀璟没说话。
他见过这个内侍,在梦里。他在营帐前点兵布阵,就是这个内侍跑来跟他说:“太子妃薨了。”
谢怀璟不由自主地扣住阿鱼的手,知道她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心绪才渐渐平缓下来。
“拿下他。”谢怀璟指着那个内侍。
跟在后头的禁卫立马阔步上前,抓着内侍的胳膊反手扣住,押到谢怀璟面前。
内侍膝盖一软跪下,连声道:“奴才冤枉……”
谢怀璟说:“我还没说你犯了什么错,你倒喊冤了——先找个地方关着,严加看守。”
禁卫抱拳领命,押着内侍走了。
阿鱼好奇问道:“他犯了什么错啊?”
谢怀璟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人可疑。”
阿鱼笑道:“哪有你这样定罪的呀?”
***
谢怀璟送阿鱼上了回府的马车,才腾出工夫肃清宫闱。
早先主动告知玉玺所在的李公公固然有功,但谢怀璟厌恶他背主,且他之前替天子办事,差点就把阿鱼接进了宫。
所以谢怀璟明面上赐李公公出宫养老,暗中却命人悄悄处置了他。
刚刚那个内侍的底细已被翻出来了,名唤周荣合,登州人氏,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岁数大了,旁人都尊他一声“荣公公”。这位荣公公九岁入宫,至今已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一直只做洒扫的活儿,挺不起眼的一个人。
谢怀璟越想越觉得蹊跷。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怎么会被派去阵前,将太子妃的死讯禀奏于他?
定然是有人指使!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什么,谢怀璟一直没有梦见,眼下也无从判断荣公公背后的主子。
兴许……梦里的阿鱼根本没死,荣公公是得了某个人的授意,才骗他太子妃薨了,目的就是扰乱军心,让他吃一场败仗。
谢怀璟定下心神,命人去登州寻一寻荣公公的家人。
不久,又有礼官来同谢怀璟商议天子丧仪,和新帝登基的事。
***
三日后,宣遗诏,百官举哀。阿鱼着素衣入宫,和公主宗妇们一起跪着哭临——自然是哭不出来的。所幸不用跪多久,也没人管她到底掉没掉眼泪。
哭临之后,阿鱼仍旧回了太子府。
才解下素绸披风,冬枣就递了暖手的茶来,“才过了清明呢,最是冷暖不定的时候,姑娘仔细别着了凉。”
阿鱼抿着茶,笑问道:“有干玫瑰没有?这茶汤清淡,添些玫瑰正好。”
冬枣道:“干玫瑰已没有了,只有糖渍过的玫瑰酱。”
阿鱼就惦记起玫瑰酱的香甜味儿了。把手中的茶喝完,就寻思着蒸一份玫瑰千层糕尝尝,起锅放凉之后切成玫瑰花的样子,拿冰湃了,凉丝丝的尤其好吃。
随后她又想起,大夫嘱她不要吃寒凉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
冬枣便问:“姑娘叹什么气啊?”
阿鱼说:“想吃冰镇的玫瑰千层糕。”
“那姑娘也只能想想,厨房没有马蹄粉了。”
阿鱼闻言倒不那么难受了,只笑道:“厨房怎么什么都没有?”
“许是赶着了国丧,吃用都顾不上采买。”冬枣顿了顿,又说,“话说回来,姑娘也不会在府里住多久了,往后就要住进宫了。殿……陛下可曾说什么时候让姑娘入宫?”
阿鱼道:“我今日一直和女眷们待在一起,没见着他的人。”
屈指一算,也有四天没见面了。
临睡前,阿鱼正打算熄烛,竟瞧见谢怀璟掀帘走进来了。
阿鱼的眼光便追着谢怀璟不放,怔怔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还以为至少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了呢。
谢怀璟说:“想你了。”
明明他语气如常,阿鱼却觉得话里蕴着笑意,便不自觉地跟着一笑。
“你是不是也想我了?一直盯着我瞧。”
阿鱼才不承认,“你不盯着我看,怎么知道我在盯着你看啊?”
说完便偏头吹了蜡烛,径自爬上床睡觉。
床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过多久,谢怀璟就褪尽了外裳,在阿鱼身边躺下。
阿鱼问道:“你回府住,那宫里要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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