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到燕京来吧。”
“是。陛下是想亲自审问?”
谢怀璟淡然笑道:“朕审他干什么——带到周荣合面前,让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几日后,荣公公见了弟弟的面,哪里还不明白谢怀璟的意思?只连声说:“我要见陛下。”
谢怀璟纡尊前来,荣公公便声泪俱下道:“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的侄儿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望陛下饶他一命!”
谢怀璟道:“你说说,你怎么罪该万死了?”
“奴才见钱眼开,为着点银子就替安王殿下效命……”
谢怀璟止住他,“你别胡乱攀扯,安皇叔一向避世,怎么会跟你勾结在一起?”
荣公公见他不信,忙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安王殿下避世,所以宫里有什么消息都是奴才递给他的。当年陛下南巡,奴才和安王说了,他便调拨了一批死士刺杀陛下……”
谢怀璟神色忽地幽深,缓慢道:“还嫁祸清远伯府和成王府?”
荣公公讷讷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安王联络奴才的书信,奴才都留着,就在奴才屋里那个腌咸菜的坛子里……奴才每月都要把清扫出来的枯枝落叶运到宫外,都是趁着那个时候给安王递信儿……” 荣公公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
“奴才知错,奴才一时迷了心窍,只求陛下饶过我那不争气的侄儿,奴才家里就剩这个骨血了……” 荣公公不住地磕头,额上都磕出了血印子也不敢停。
谢怀璟却笑道:“想什么呢?谋害天子,何时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了?”
***
谢怀璟着人搜出了荣公公留存的书信,本想当做证据发作安王,但那些书信都是一股咸菜味儿便罢了,字迹竟也因浸了咸菜汁而模糊不清,只好作罢。
谢怀璟从没有怀疑过安王。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皇叔一直不声不响的,连婚事都要旁人替他张罗。王府也形同虚设,府内根本没有人打理,就靠着每年的俸禄赖活着罢了。只是常听人说他风流,即便娶了王妃,仍旧贪淫,府里好颜色的侍女,几乎亵弄遍了。
如今看来,都是伪装。放浪形骸的皮子底下,不知道埋藏着什么祸心。
幸而现在不是敌暗我明的境地了。
第80章 石榴酒 ...
这天晚上, 谢怀璟梦见了他得知“太子妃薨了”之后的事。
——他不肯信。阿鱼还那样年轻, 常年无病无灾,怎么会薨了呢?
荣公公将编好的由头告诉他, “太子妃喂锦鲤时跌进了水塘, 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他脑中一空。他不敢想象阿鱼浸在池水里无助挣扎的情形,她一定难受极了, 害怕极了, 绝望极了。阿鱼好不容易待他亲昵了些,前不久还撒着娇说她想回江宁,他也答应了,说好等他班师回朝就带她南下……可他竟连阿鱼最后一个心愿都没满足……
谢怀璟只觉得眼前昏黑, 好像天色突然暗下来了。
身后的将士连忙上前扶住他, “殿下, 殿下醒醒……”
有人掐了他的人中,他勉强睁了眼, 看见一圈银光晃晃的铠甲,才意识到这是两军交战的时刻, 千钧一发,半点耽误不得。
他便强稳住心神,如行尸走肉般商议着战事。
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他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副将。
他想回京, 趁着停灵, 再看一眼阿鱼。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梁军就像事先得了消息一般,势如破竹地攻过来了。
己方兵士方寸大乱。听梁军道“解甲者不杀”, 便纷纷解甲。梁军见他们无甲胄护身,浑如待宰羔羊,竟出尔反尔将他们一一斩杀。
谢怀璟早就失魂落魄,形同木偶,已无所谓生死胜败了。见到那么多人冲杀过来,心里的念头竟是——也好,很快就能见到阿鱼了。
那是顺安十六年的一月,太子谢怀璟被前梁叛军生擒了。
梁军没有杀谢怀璟,而是挟他为质,逼迫天子以财帛相换。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梁朝余孽,只是假借前朝皇室之名谋财作乱的贼子。
天子却道:“太子任由处置,不足为惜。”
为了让梁人死心,天子下诏废了太子。赐废太子妃沈氏法号玉真,命她出家修行。
消息传到谢怀璟那里,他才知道阿鱼根本没死。他才终于不复一具枯朽的木偶。他一如既往地聪慧冷静,夺了旁人挂在腰上的短刀,一路拼杀出了敌营。
他答应了阿鱼,要带她回一趟江宁。他不能失信于她。
等他赶到燕京,听到的消息却是——天子昨夜猝然驾崩。因废太子身陷敌营,皇十子又太过年幼,不少朝臣都打算推安王为新帝。
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本应当出家修行的阿鱼,昨夜在乾正殿自尽了。用的还是太子府书房里那把匕首。谢怀璟记得,阿鱼以前常用那把匕首切黄澄澄的橙子吃。
他终究,终究没能带阿鱼去江宁。
***
直到晌午,谢怀璟才醒了过来。
通身都是虚汗。
阿鱼就在殿内,坐在小圆桌旁剥石榴,听见谢怀璟起身的动静,就笑着看他,“你睡得好沉,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几个公公来请你上朝,我便说你追思父皇,哀恸不已,尚没有缓过来,罢朝一日。你赶紧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谢怀璟眼前恍惚了一下,那梦境中压抑而沉闷的悲怆悄然消散了。此刻望着阿鱼微弯的笑眼,竟有些想落泪。随后他便看见阿鱼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把匕首……
谢怀璟心头一乱,衣裳也顾不上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掌打掉了阿鱼手里的匕首。
匕首触了地砖,发出金石般的轻响。殿内的宫女见谢怀璟脸色难看,纷纷跪下,都没人敢去把匕首拾起来。
阿鱼不解地抬眸:“怎么了?”见谢怀璟不答,她便指着地上的匕首,“我就是想切个石榴……”
“我见你拿刀……怕你伤着自己。”谢怀璟说完这一句便再没有说话,只是拉着阿鱼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明明父皇已驾崩了,前梁也在去岁往宣府时镇压了,梦里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但那梦境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心里充斥着的,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满足都快溢出来了。
“阿鱼。”
“嗯?”阿鱼抬头。
谢怀璟便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复又按她入怀。
过了一会儿,谢怀璟又道:“阿鱼。”
阿鱼:“……”别想骗我抬头了!
***
良久,两人各自坐下。谢怀璟拾起地上的匕首,擦拭干净了,拿来一只石榴,笑问道:“想怎么切?”
阿鱼便比划着石榴的顶部:“先在这儿切一刀。”
谢怀璟依言切了一刀,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就露了出来。
“再沿着石榴瓣划开。”
谢怀璟划了好几刀,石榴便像花儿一样绽开了。阿鱼把中间的白芯去掉,剥了几粒尝味儿,满足道:“这只石榴甜!”
说着又唤来宫女,道:“前几日不是来了好多琉璃瓶吗?洗一个过来。”
宫女应了声,拿来一掌高的琉璃瓶。
宫里多的是琉璃做的瓶子杯子,只是寻常的琉璃瓶都有杂色,瞧着不通透。这批瓶子才烧出来,个个都剔透得如水晶一般,全在阿鱼这儿。
阿鱼把剥好的石榴籽放进瓶子,又问冬枣,“宫里有酒没有?”
冬枣起先还不明白阿鱼要干什么,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想酿石榴酒?这样难得的瓶子拿来酿酒,娘娘倒也舍得。”
阿鱼笑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若只是拿它当摆设一样玩赏,才真正是浪费了呢。”
冬枣一想也是。便和宫女们一道搬了几个小酒瓮来,让阿鱼从中择选。
阿鱼闻了闻酒味儿,选了酒味最香醇,酒色清如水的那一瓮。将酒倒进了琉璃瓶,放了好几块冰糖,封口。
见谢怀璟一直看着自己忙活,就笑着同他说:“这酒也不用经年累月地封存,过两旬就能喝了。”
谢怀璟轻缓地“哦”了一声,“正好再过两旬就出了国丧。”
阿鱼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怀璟不由微笑:“我是这个意思。”
阿鱼捧着石榴酒,只觉得烫手。见谢怀璟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又不觉脸热。最后心一横,道:“那……那也成。”
谢怀璟假惺惺地安抚道:“你别慌,你刚刚挑的是最烈的酒。”
阿鱼:“……”
殿内的宫女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二人亲近欢喜,旁人都融不进去。
***
近来安王府什么动静都没有。
虽然谢怀璟已经意识到,这位皇叔意在篡位——当真和他父王一样通身反骨,但眼下尚没有实打实地摘到他的错处,他是宗亲,亦不可随意处置。
谢怀璟当真恼恨安王。梦中若不是安王作祟,阿鱼何至于惨死?更别提安王先前还派人刺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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