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崇闻言猛然将裴岳推开,退后两步,踩着方才内侍跌落的帽子,一屁股坐的地上。
裴岳得逞地笑,说:“我赢了,她还是跟我走了。”说完,闭上眼,身子往旁边歪倒,含笑走了,但七窍流血的样子,只让这笑变得诡异可怕。
李和崇大喊一声:“不!”但人又不敢靠前,挣扎爬起来,不知所措,抱头逃出去。
城外乱葬岗,冷月稀星,磷火点点。
裴岳眼睛已经睁开了好一会儿,一只乌鸦落在棺材沿上,偏着脑袋看裴岳,裴岳也歪头看它。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
到底畜生落了下风,没了耐性,撑开翅膀往棺材里落下去,正踩在裴岳胸口上,下嘴啄他的手。
裴岳吃痛,一抬手,鸟儿吓跑了,仍蹲着不远的枯枝上,不甘心走。
裴岳坐起身,四下一望,目光最后落在右手上,被鸟嘴戳出个小伤口----他确信自己还活着,李和崇到底还是念在旧情信了他一回,没把他一把火烧了,而是仍在这乱葬岗,还仗义地弄了副薄皮棺材。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远树漠漠,近草萋萋,在寒风中瑟瑟摇摆。大地被月光照得清明,裴岳望着冷色的风物,心中渐渐烫起来,他在身上四处寻摸,从怀中摸出一捧揉碎的苜蓿花泥,已经黑了。
一滴水滴在花泥上。
是泪。
这一生----裴岳固执地把净身前当做前世,这个叫裴岳的人是从那一刀落下时生出来的----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强烈地欢欣,也从未这样悲伤绝望,这感觉太陌生,原来他这颗几乎麻木的心里还有这样浓烈真切的感情,只为这苜蓿花存着。
即便是在刑场上,他也没感受到这样彻底的绝望,像彻骨的冷,冻透他的皮肉骨血直至心脏。
他的爱,这样绝望。
人因欲望而生,但欲望对于他这样一个去势的人来说,永远追逐却得不到,真残酷。他忽然明白了这其中的恶毒,他斩断人的希望,让活人沦为行尸走肉,任凭人差遣。
裴岳张开嘴,哭不出声,眼泪全都落进嘴里,苦涩。
枯枝上的鸟儿惊飞。
裴岳重又坐回棺材底,安静地躺下,眼睛睁开,望见一片浮云遮住了月亮。
他伸手拖住棺材盖,缓缓地给自己盖上了。
这一世他生他起,都没有由得他做主,那死,就由自己做回主吧。
让这苜蓿花开在鲜血淋漓刑场,祭奠悲壮的亡魂;也不要在一个没有希望苟延残喘的人怀里,烂成泥。
西去的路上,常碧蓉问杨彦:“裴岳那里没人接应,不会出岔子吧?”
杨彦道:“我特地问了送棺出城的人,确定没有埋。这主意是他早想妥的,咱们这边还难些都成了,何况他这主谋?”
常碧蓉闻言说:“他从来想得周密长远。你说,真没事吧?”
杨彦说:“嗨,我托的那人还特地从裴岳身上拿了他头上的簪子,你看。”
常碧蓉接过簪子,却不说话了,原来这簪子是她当年送给裴岳的寿礼。
杨彦仍在安慰常碧蓉:“你放心吧,他也终于解脱了,从此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咱俩要对得起他,也就好好过日子,多多生崽子呗!”
常碧蓉嗔他一眼,心中也信了,暗暗下定决心:余生要幸福。
☆、兄弟重逢
立在太庙前的广场上, 历经三代帝王的古柏说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其实一点儿太阳都挡不住。
李和崇顶着烈日,冕服底下捂出一身汗, 他神情寥落,心中嘲笑自己, 信誓旦旦要做昏君暴君,结果太后一回宫, 就把他打回原形。
封常碧蓉做皇后?以皇后之礼厚葬她?
太后前脚进慈宁宫,后脚李和崇就让人用一口棺材装了常碧蓉偷偷地抬出宫去了。
当日的他说的话犹言在耳,此时脸上火辣辣地发烫。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十分悲痛, 最初的那波难受过去后, 竟然没觉得怎样, 更没要死要活。李和崇不禁害怕自己是生性凉薄寡情之人, 心情越发沉痛,丧气地想:由不得旁人看不起他, 就是他自己, 也瞧不上自己。
乐声渐大, 李和崇却觉得周围一切都变得越-发-缥缈,看祭祀官员一板一眼做这些毫无新意的举动, 他只想打瞌睡。
人不都是这样么, 都有热血沸腾的时候,想伸展拳脚扯断枷锁,可等这阵一过去, 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窝囊着、忍受着。
李和崇安慰自己。
他的胳膊被人从后面轻轻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身后人提醒,让他入殿。
李和崇神情聊赖地拾阶而上,走到屋檐下,前殿中一股清凉的阴风扑面而来,风是甜而清冽的,这是上好的沉香木的香味。
李和崇这一早上,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冷香沁人心脾,烦躁颓废的情绪平缓下来,他抬头看见历代先祖的牌位,被缭绕的香火弄出几分神秘感,不禁抬头去找他爹的那块。
大周成祖武皇帝李慈煊。
李和崇默念了几遍,颇为叹服,他爹能从亲叔叔手中替亲爹夺回皇位,对得起这“祖”字,不禁畅想,做成这样艰难的大事,该有多大的勇气、毅力和谋略啊!
比起他的非凡的父皇,李和崇自叹弗如,他只能勉力守住父皇打下的这片江山,不至于等到了九泉之下愧对先帝。可就是这样不算太难的事情,他也没能做好。
乐声忽然一变,李和崇转身看向身后,遥遥走来一个身穿亲王冕服的人----是楚王来了。
李和崇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从大礼开始始终恍惚,不是没睡好,也不是因为常碧蓉伤心,而是自我麻痹,以为恍惚便能少些愤怒和痛苦。
李和崇笑了,很无奈,眼前突然变得清晰异常,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他生得很周正饱满,像一颗发育得极好的种子,那种充满生命力的饱满,勃勃的生机肆无忌惮地从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处散发出来。
李和崇微微眯了下眼睛,楚王走到阶下,一抬头,九旒冠下露出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孔,剑眉如墨,一双极标致的丹凤眼,上挑的眼尾,平添三分清冷的威势,又带了三分一笑便勾人心魄的神-韵,让李和崇一个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年幼时的多子生得也好,但未长得如此出色。不但面相出众,身姿挺拔,尤其是肩背舒展端正,让李和崇不自觉就想到“堂堂”二字。
这就是李锐。
李和崇发现,李锐的出现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这个本应万众瞩目的皇帝,竟沦为配角。
看来,有时候权势并非无敌,人人都向往美好出众的事物,即便理智上告诉自己皇帝才是中心,但仍不自觉被李锐的个人魅力所吸引。
这时,李锐已走到李和崇对面,一抬眼,目光灵动神飞。在李锐的目光逼迫下,李和崇有些许虚弱,还有一些自惭形秽的愤怒。
他扭转头,面无表情地朝祖先跪拜,乞求先帝在天有灵,一道天雷劈死身边这孽种。乞求完毕,抬头发现李锐他爷爷肃宗的牌位在先帝牌位之上,忙又将目光转向亲爷爷仁宗的牌位,再求一遍。
其实,李锐也在打量李和崇。
这个多年未见的堂堂弟身量颇高,生得俊眉修目,大约久居高位,疏离冷漠,气质有些忧郁,顾盼间总含着让人读不懂的深沉。
让他明白了什么叫“浊世公子”,似乎不对,那就是“雍容”,似乎也不准确,李锐想了半天也没翻出一个贴切的词,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吧。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逼死了他如父如兄的师父,又弄死了裴八碗,一个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对这些下得了手,他是想斩断从前的一切吗?
李锐冷笑,说:“逼死咱师父的人说,是皇帝派他去的。”
李和崇说:“那是你师父,不是我的。”说罢转身出了前殿,离殿前,提醒李锐一句:“李锐,从今往后,朕能喊你李锐,也能喊你楚王,但你只能称我陛下。”
李锐看他走了,转头望向满屋子的牌位,有些眼花,确定没有景王李慈焕的,而后也走了。
从阴冷的大殿重新步入广场,热浪如潮,人群规规矩矩站着,像瞬间踏入另一个世界。
李锐的目光在李和崇身边寻摸了一遍,没找见吴姗耘,扯住一个内侍问:“怎么没见宫女来?”
“回殿下,太庙不许女子进出。”内侍规规矩矩地答道。
李锐若有所思,说:“多谢。”
内侍惊诧得像见了鬼,目送楚王三步两步出了戟门。
李和崇自回养心殿换了衣服,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略坐了片刻,却见李锐仍着冕服,七零八落地跑进来。
太后见状赶紧伸出手去接他,喊了一声:“我的儿!”
这一声喊得李和崇送到嘴边的酸梅汤硬是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悄悄吐在帕子上了。
李锐把冠脱下来,头上已经长了寸许长的头发,被冠帽压出的红印十分明显,太后心疼,忙让人取了药膏,按住李锐涂药。
李锐说:“唉,不用,这油皮都没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