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岳没料到李和崇竟会有这样的胆魄和决心,蹙眉想了会儿,城门已闭,西宫的路也断了。
他朝书桌一直,对方直说:“给我研墨。”他自己将两只袖子卷起,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带锁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很普通纸。
方直伸头细看,趁裴岳去笔架上拿笔的时候才看清,普通的纸上有一方小印,心中疑惑,这有什么好锁起来的。
裴岳写得很慢,一笔一划,边写边想,短短十来个字,花了半炷香的功夫。
他把信仔细折好,交给方直,说:“劳烦你再跑一趟,这个一定一定要亲手交到杨彦手中,记住,不见到他本人,不要拿出这封信。明白了吗?”
方直点头,去送信。
留下裴岳一人在房中,他在窗边坐了片刻,又起身走到门边,再回到书桌前坐下,如此反复,直等到方直回来,拉住方直问:“怎么样?”
“送到了,杨将军说大恩不言谢,此恩永记在心。”方直道。
裴岳这才一口气送下来。
方直问:“大人,那信上写的什么?杨将军又吃惊又高兴。”
裴岳一笑,说:“没什么,不过是一封开城门的旨意。”
“旨意?”方直大惊:“那,那个纸上,原来那个印章,那个......”
裴岳说:“你只说不知道,这件事谁都不要告诉,张掌司都不要告诉,只有你我知道,明白吗?”
见方直仍在震惊中,裴岳温言道:“你本就是宫内宫外跑的,这节骨眼也没人会特意盯你,你不会有事的。”
方直问:“那大人你呢?陛下要找的人,您放跑了,陛下若是知道了,会杀了你的!”
裴岳说:“杀人也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尤其是杀人后的压力,他没这个担当。他即便想杀我,也会用个迂回的法子代替。他不会杀我。”
裴岳又问:“杨夫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我没见到她。”方直答。
“你没看见他们出城门?”裴岳问。
方直说:“时辰不早了,我怕宫门关了,把信给了杨将军就回来了。”
裴岳张口结舌,望着方直,无奈地扶额笑叹一声。他抬头一望,暮色已浓,星辰灿烂,宫门已关,想出去只有翻墙了,可惜他没这个能耐。
☆、背影
天色亮起来时, 淡淡的弯月仍在, 从乾清宫前望出去,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一半沐浴着朝阳, 一半仍披着星河。
李和崇站在这里,遥遥望见乾清门被打开, 两班侍卫分列两侧,露出空空的大门, 他的心顿时沉下去,觉得从那空门中卷来一阵寒风,将他险些吹倒,他急忙转过身, 脚步踉跄。
姜叁一直跟在他身后, 忽然惊讶地张开嘴, 目光从他身上越过。
李和崇心有所感般, 猛回头,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里, 略站了站, 才迈过门槛, 袅袅而来。
李和崇这一刻几乎耳鸣,不敢置信地盯着来人, 心中既压抑着欢喜, 又含着胆怯。
一缕阳光从黄色的琉璃瓦上投射下来,白光一闪而过,像道闪电劈中了李和崇, 他看清了,朝他走来的正是常碧蓉。他再也按耐不住,朝常碧蓉奔去,打开怀抱,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幸福的感觉太绚烂,压抑多年的感情终于落到实处,李和崇反而难以置信,为了确定,他松开常碧蓉,抬起她的脸,是常碧蓉的脸不错,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凄凉冷漠。跟他记忆中的那个温柔多情的女人相差太远。
李和崇问:“你怎么了?”
常碧蓉冷笑一声:“陛下做的好事,还问我怎么了。”
李和崇赶忙说:“我只是想你留下,留在宫中,我要封你做皇后。”
常碧蓉蹙眉。
李和崇捕捉到了这个极小的动作,兴奋地说:“我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变了,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告诉你,从十二岁起,我就一直喜欢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会你一切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李和崇显得很高兴,不仅仅为常碧蓉的回归,还有别的。
常碧蓉不明白是什么让李和崇能说出这番话,这与他历来的言行相去甚远,但她懒得关心,把头转向一边,不想理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你能回来,太好了!”李和崇略带小心地说。
常碧蓉转头说:“我爹娘被你捉在手里,杨彦的家也被锦衣卫围住,我还能不回来吗?”她瞪着李和崇问:“你到底要做什么?陛下?”
李和崇茫然无措,像个不知怎么表达的孩子,说:“我真的只是想留下你,我不会伤害他们。我这就让人放了他们。”
见常碧蓉仍未动,李和崇急道:“我让人把坤宁宫收拾出来了,你就住在里面,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常碧蓉眼中带泪,戒备地看着李和崇。
李和崇怯怯地说:“我喜欢你啊,你知道吗?”
常碧蓉说:“可我不喜欢你。”
这话如重重一击,李和崇被打得退后几步,靠在汉白玉栏杆上,他说:“不急,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
毕竟他已脱胎换骨,不同往日。
可李和崇扔下这句话,心头那熟悉的挫败感又涌上来,他不敢在常碧蓉面前多待,怕暴露自己的虚弱,赶紧掩面而走,又顿住,说:“我会给你一个隆重的封后大典。”
常碧蓉冷哼一声,只把目光投向重叠的宫墙后,说:“我不需要。”
李和崇说:“以后你会知道我的心的。”
但常碧蓉一颗心在他这里已经死透,连夜奔波让她难以支撑,眼前被刺目的阳光晃得发黑,接二连三的变故消耗了太多体力,在这黎明时分,她再也支撑不下去,倒在丹陛上。
昏睡中也有梦,梦到的却是昨夜的种种,从一束火把开始。跳跃的火光中,杨彦的脸转过来,看着她,说:“这是圣旨。”
常碧蓉看着手中的圣旨,顿时明白过来,她对杨彦说:“这不是李和崇的字,是裴岳的。”
梦中她不记得杨彦的反应,当时她低着头,并未看杨彦。
她对杨彦说:“我不能为了我自己,让他落个矫召凌迟的下场。”
杨彦细看了那圣旨,燃烧的火光印在他眼中,闪闪烁烁,他看着常碧蓉,把这裴氏圣旨撕了,看着细碎的纸片像小蝴蝶儿一样翩然落地,杨彦忽然笑了,百味陈杂的笑,他说:“我真没用。”
常碧蓉摇头,拉住他的手,说:“不,谢谢你,能跟你走到这里,我很开心,真的!”她低头吸了一口气,再望向杨彦,说:“回头忘了我吧,找个好老婆,持家生子,年轻时候的事情,慢慢也就淡了。”
杨彦咬着嘴唇,不敢应声,怕忍不住落泪。
二人往回走了两步,杨彦忽然回身望向守城的兵士,手搭上了佩剑,城门边站着六个人,以杨彦的身手不是不能制服,但是然后呢?就是那城门,他们俩都不一定能推开。就算推开了,再然后呢?逃亡天涯?他们家中各有亲友。
这一刻,他二人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常碧蓉心中明白,他们只能接受这一切,按下杨彦的手,把他扯走了。
这一路走得极慢,二人分别的时候,常碧蓉坚持让杨彦先走,她说:“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好歹存个念想。”
杨彦一个七尺男儿,这时候到底没有忍住,泪珠滚下两滴,转身,用拳擦了眼泪,走了两步,想回头。
常碧蓉在他身后喊:“别回头了,走吧。”
杨彦无声地哭起来,往前走,再回头,常碧蓉已消失在门前,门上铜环微微摇摆。
常碧蓉从梦中哭醒,睁开眼,看见吴姗耘坐在床边,毫不诧异。她撑坐起来,目光一扫,便知身在坤宁宫,心中无波无澜。
吴姗耘让人给她端水洗漱,又弄了些粥菜。
常碧蓉吃了,愣愣地坐着发呆,问吴姗耘:“你能见到裴岳吗?”
吴姗耘说:“他在直殿监,倒是可以过去。”
“我要去见他。”常碧蓉说着,掀开被子,下床来。
吴姗耘拦不住,想起李和崇也并未说不让常碧蓉进出,便替她梳妆换衣,随她去直殿监。
裴岳才得到常碧蓉已经入宫的消息,正焦躁,此时在自己房中见到她,惊诧极了,问:“你怎么来了?”
常碧蓉怒道:“还能做什么?你是想让我一辈子不安生吗?就算我走了又怎会安心,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裴岳说:“与你无干,我只是不想让李和崇如愿。”
“为了这个搭上自己的命?”常碧蓉气得心疼,她捂着胸口说:“你究竟是怎么了?魔怔了吗?”
常碧蓉见裴岳不说话,叹了口气,动情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为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就让我也为你做一件事吧。”
“你要做什么?”裴岳急道:“都说了这跟你无关。”
常碧蓉听他仍这样说,觉得好笑,说:“那就当我求你吧,求你让我留在宫中。我这一生,所图的不就是这个吗?终于等到了,这后宫连皇后和宠妃都给我清扫干净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求你,给我尝尝得皇帝盛宠、独宠后宫的滋味,求你成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