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虚这一生已经走到了这里,回头看说不上后不后悔,都是他自己选的路,走得倒也心甘情愿。不过为了自己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弄得家破人亡,浪迹天涯,与这“福”字大约是沾不上边的。
明善梦中都不安分,忽而咧嘴笑了一下。
大虚脸上浮现出温柔溺爱之色,他絮絮地对明善说:“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她容得下你,却是万不能容下我的,就是多福,也容不得我。你是她儿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就放心去吧!去找回你的东西,心爱的女人,好好过完这一生。你师父我,这辈子是不成了。”
说到这里,大虚眼圈红了,抓着明善的手,说:“你若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怨你。你有你想做的,我有我背负的,恨我吧,你能好受些,都往我这儿招呼,别为难自己,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有时候得放过自己,才活的下去。”
大虚已哽咽难言,最后抱着明善,蹭着他年轻的面庞,瘪嘴忍泪。
一声尖锐的鸟鸣,又长又亮。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大虚吸气的空当到底带出了哭腔,最后看了明善一眼,喊道:“我的明善啊!”
又是几声急促的鸟鸣声响起,一个人影从屋后窜出,像一只长臂猿猴,吊在屋檐下,探身推开门。
大虚背对着他,摸干净眼泪,抱起明善,递给那人。
屋檐下这人一身夜行衣,在将暗的天光中有些打眼,双腿一松,飘然落地,把明善背在身后。
大虚背过脸,说:“快走。”人真走了,又眼巴巴去望。
明善太高,被在那人横扛在背上,沿着山后小道窜入深草丛中,不见了。
大虚深吸了几口气,年纪大了,稍微动动感情都消耗了精力。他盘腿调息,坐着静候来人。
此时,暮合四野,皎月当空,山影在春风中似微微飘摇。轻风是向着山上吹的,山林中的气味难以掩盖。
既然难藏身,那便不藏了。
一只火箭从密林中破空而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大悲寺后这小小的茅房上,屋顶的茅草被好太阳晒了一日,仍有余温,干柴烈火,顿时轰然火起。
大虚猛睁开眼,手边是一个三尺来长的布包,他不急不缓抖开布包,露出暗红的剑鞘,宝剑出鞘,屋中寒光一闪,把大虚的脸照得凄冷又残酷。
一阵飞箭如蝗,箭头上的火随着油脂滴得满地,不多时,屋中便红如火炉。
大虚藏在门后,从门缝中看着有人从林中冒头,他像一头猎豹,机冷静地等人靠近。靠近的人两人配合,一人举盾握刀,一人手握长~枪。
大虚冷笑一声,将烧残的一把条凳勾来踢飞,正好撞开门,最近的那两人转身招架,被大虚瞅准空当,趁长~□□出未撤,一剑斩断枪杆,反把枪头当飞镖,夺了那长~枪手的小命。
大虚飞快往旁边一闪,从盾侧又是一剑,削掉对方执盾的手,将盾牌夺过来,再补一剑将人刺死。盾在他手上,箭弩没了用处,对方只得强攻。
大虚且战且退,退到一块悬空的山石上,山风陡然大起,把他的僧袍吹得鼓胀,行动间如佛降世。
他回身一看,只见山腰上,有一行火光蜿蜒而上,他喝了一声:“好!”大虚手上再不留余地,如猛虎搏命般钻入圈套。
明善被这声“好”惊醒,他脑子有点儿蒙,坐起身,抬头一看,山上火光冲天,那在悬石上左突右冲的身影不是师父还会是谁?
明善来不及考虑自己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跳起身,要去救师父,才走几步,只见大虚被众人逼到石边,失足从大石上跌落。明善睁大眼,不敢相信,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像一片落叶飘然荡下,落入幽深的山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有一章锁了,又发多了一章,只好再锁,明天一定要记得。
☆、面纱落下
围山放火的那伙人竟然还不放心, 沿路追下来, 寻到大虚尸首处,撞见明善。
明善从师父手中抽出宝剑, 赤目冲入敌阵。
山腰上那队火把,蜿蜒到山顶, 也绕下来,等追到打斗处, 已然不用他们帮忙,明善一人一剑已将人杀了个七零八落。
他抬起沾满了鲜血的头颅,看见来人,一笑, 随着他这细微的动作, 一滴血从他颌下低落, 渗入血色的直裰。
他的剑正架在一人脖子上。
这人已受伤, 求道:“饶命,饶命, 大王饶命。我们也是万不得已, 并不是我们想要大王的命, 我们也是受命于人。”
“谁?”
这人犹豫。
明善剑锋一坠,切断了他的锁骨。
这人抱着伤处倒地, 见明善的剑又逼上来, 忙说:“是圣上,今上,我们奉圣旨来的。”
明善问:“当真?”
“当真, 当......”他话未说完,被明善一剑封喉。
明善歪头朝来人投来冷冷的目光,问:“也有你们么?”在火光下,像寺中凶神恶煞的泥塑修罗。
为首的的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回过神赶忙摆手,忘了手上举着火把,猛然摆动落下火星,烫得他一跳,忙去拍,口中说:“不是不是,我们是西宫的人,得了太后懿旨,特来接大虚法师和僧人明善去西宫。”
他想到什么,忙又补充道:“早起出发车子坏了,一路走过来的,所以这时候才到。问了寺中,说二位住在后山茅屋中,到山中见火光,以为二位有难,就循声追过来。不知您是?”
他身后有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火把,让他从怀中拿出懿旨,捧到明善跟前。
明善不理会他,转身朝大虚走去,手中剑也掉了。他跪在师父身边,把头埋在胸前,从背后只能看见耷拉的双肩,和如弓的脊背。
火在烈烈燃烧,一时间,场中静下来,只听见明善轻轻的喊着:“师父,别装了。我给您买冰糖葫芦了,就藏在你衣柜左边的抽屉里,买了两根,你再不起来,我可吃了啊。”
自然无人回答。
明善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脑袋几乎要扎进地里,他忽然抬起头,仰天悲嗥。
更远处的山林中,几只宿鸟惊飞,发出“苦恶苦恶”的叫声。
林中虫鸟惊动,声息杂乱,众人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大虚明善身上,让吴姗耘裴岳两人侥幸藏住。
他二人一路追来,险些与太后的人撞见,裴岳见机将吴珊耘拉入林中。
吴珊耘远远望见明善的背影,要追去,被裴岳按住,他捂着吴姗耘的嘴,低声说:“你若想被他恨一辈子,你就去。他若知道是你引来了官兵,害死了他师父,他会恨你还是继续爱你?”
吴姗耘转头看向他,问:“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去杀他的,不是去找他?”
裴岳松开手,说:“我也被人利用了,我这么说,你信么?”
吴姗耘咬着后槽牙,压住声音,问:“那你就来利用我?!我竟然给他们带了路,让他们来杀他!”但她压得住音量,压不住愤怒,在她脑中轰地点燃了,烧残了仅存的一点理智,乱纷纷理不出头绪,似乎有什么更要命的事情已经发生。
裴岳说:“我都知道了他身在大悲寺,还用的着你来带路?他师父自己要赴死,逼自己徒儿往上走,谁拦得住?”
这句话拆开来每个字吴姗耘都听到了,合在一起却不懂。
“明善是不肯进宫的,他只想留在这大悲寺等你,显然你也这么想,他师父便只有舍命相逼。你看明善一人尚且能杀了这些人,他师父怎会那么容易就被逼得跳崖?”裴岳说:“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用一片拳拳之心遮掩,用这样残酷的手段,逼迫最亲人去做他们觉得对的事情。”
吴珊耘先前的思绪被这个太让人惊讶的消息截断,呆呆地望向明善所在。
裴岳说:“我劝你不要告诉他,一来他不会信,二来他师父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该怎么面对他师父,面对从前,面对他自己?还不如怀着恨意活得好一些,还是不知道的好。”
吴珊耘不知该按照裴岳说的做,还是该跳出去抱住可怜的明善。在裴岳这些人面前,她自以为是的成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进步,她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不知道何去何从。
看见明善悲伤,她随之悲伤。
明善不知跪了多久,忽然昏倒在师父身上。
吴珊耘关心则乱,起身一动,被裴岳强拉住。那边为首的扭头朝他们这边望来,口中问手下:“人清点完了吗?”
手下答:“完了,都在这儿,一个没跑,三个还有气儿。”
为首之人点头说:“好,把这三个带上,老和尚的尸首也带回去。”
手下领命,招呼人手去林中砍树,从随身带的包袱中翻出绳索,把人绑住抬下山。
为首说:“我去那边方便下。”便提着腰刀,朝吴裴二人藏身处摸过来。
他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一下,而后拐了个弯朝另一边去了。
吴珊耘暗松一口气,藏在暗处看这些人把人抬下山去,最末的几个在原地搜寻一番,复去山上。
此时,月上中天,星河灿烂,山林中恢复平静,啾啾虫鸣,微微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