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钰的脸瞬时煞白,她想起了自己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看到了你,只怕就像是看到了未来的御座皇位。
第76章 番外——寂寂终局
萧衍看着她的脸色变化,落在他心里,全然成了另一种解释。他手中扣着麟雕酒鼎,那浮刻的纹饰深嵌入掌心。
他知道,孝钰此番前来是受了吴越侯的嘱托,为了自己的兄长,不得不登堂入室来见这个她根本不想见的人。萧衍有些戚戚然地想,在与萧怀淑的对决中他是赢了,可是仿佛全天下的人都不希望他赢。他从自己的兄长手中抢来了太子之位,坐在这上面,人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当初是他萧衍逼尹相挥兵骊山了吗?他逼萧怀淑调集中宫卫队了吗?难道他只有让尹相抓住,甘心就戮才是忠孝节义,功德圆满了吗?
萧怀淑的命是命,他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连在孝钰的眼中,只有当他威胁不到萧怀淑的时候,她才愿意待他好,不惜冒着被瘟疫传染的危险去寻叶行苑见他,可一旦他威胁到萧怀淑了,伤害到萧怀淑了,她便要立刻收回这些好,迫不及待将他当做陌路。
孝钰听不见他的心声,只知道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怕自己让萧衍不快,只得犹豫着说:“什么凤尾星命,那都是道门胡说的,即便,即便陛下将我许配给……,可我也并没有保佑他什么,我只是个寻常人,并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
萧衍看着她平静外表下极力掩藏的惶惑不安,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即便她的心里没有他,可她是沈孝钰,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沈孝钰,是在他绝望心伤时唯一给他温暖的那个人。他清淡地笑了笑,隽永情深地看着孝钰:“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的。说起来,我得谢谢你这个便宜兄长,若不是他,你大概也不肯登东宫这道门吧。”
殿内安静得很,萧衍的声调一贯的清越平和,像他衣襟上绣的那只麒麟,浮在云头雍容地俯瞰人间。
孝钰察觉出他的失落伤慨,心底不自觉地一恸,没忍住抬头仔细端详他,已经是太子了,外无强敌,内无忧患,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再也不会有人将患病奄奄一息的他扔到寻叶行苑置之不理,再也不会有人在深夜为他送上成摞的书籍催促他上进,他可以在东宫里享受众人拥簇,可以在夜深时安眠枕榻,他这个太子可以当的比萧怀淑更舒心,更安稳,他为什么还不开心?
琥珀色的美酒从壶中斟入酒鼎,萧衍一饮而尽,略显涣散的视线正对上孝钰的注视,两人都自觉地将目光移开。
“孝钰,你走吧,让姑姑和姑父放心,等办好了我会派人到吴越侯府送信的。”
孝钰微躬身冲他行了别礼,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口中倒酒,想劝他少喝些,但忍住了,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
外面日影西沉,绚烂的光色耀进殿里镀在她的身上,萧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要用视线将她锁住,在他的方寸之内,再也无法离开。
---半月之后,户部侍郎亲自将入籍的名录送到了吴越侯府,谦逊周到地好像沈檀不是被罢官免职的闲散宗室,而依然是那个位高权重的沈侯爷。
待户部侍郎走了,沈檀将意清唤出来,嘱咐他:“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家的长公子了,你得勤苦读书,勤练武艺,这样才能不辜负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意清身形瘦弱,但言辞却刚劲有力:“意清铭记在心。”
沈檀盯着他那张文弱清俊的面庞,有些恍惚,看得久了只觉眼眶不由得湿润,像是要落下泪来。他赶紧将头移到一边,正见安阳进来给他们送点心,掩饰地问她:“孝钰呢,怎么半天没见她人。”
安阳叹了口气:“孝钰进宫去了,去看敏王。”
沈檀道:“她这样去是没用的,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沈家已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只会给她气受,不会拿正眼瞧她。你去筹备些钱财,我托从前的旧识给打点打点,起码能让怀淑日子过得好些。”
安阳忙点头,“好,我这就去办。”
沈檀握住她的手,“还有先皇后,她潦草入葬,还不许进帝陵,也得筹备些陪葬之物,买通守陵的人,悄悄送进去。”
安阳犹豫了犹豫,才说:“孝钰已办了,守陵的人好收买,并不像宫里人拘那么多礼。”
沈檀点了点头,沉默许久才说:“我们的女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萧衍这几日每每去雪魄殿给母亲请安,总要听她向自己哭诉。他当上太子已有数月,可皇帝迟迟不肯立她为后,哪怕姜弥已纠结了许多朝臣为她请封都无用。
姜紫苏站在姜妃身边,时不时替她递干净帕子,偷眼悄悄看萧衍,见他半倚靠在乌兰木椅子上,神色沉定地好像一潭净水。
“母亲,您别哭了,让舅舅把请求册您为后的折子撤回来,再也不要让他底下的朝臣为您请封了。”
姜妃一愣,眸中隔着泪水射出凌厉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上太子了便不管你母亲了吗?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庶出的太子,人家能不戳你脊梁骨吗?”
紫苏连忙去扯姜妃的衣袖。
萧衍却笑了,将手中茶瓯放下,转而看着姜妃,“母亲聪明得紧,一下子就把关键点出来了。”
姜弥茫然地看自己儿子,见他风轻云淡地问:“您说,现如今父皇最怕什么?”
“怕再出一个尹相和萧怀淑?”姜妃有些不确定地说。
萧衍淡笑着摇头,“怕朝局动荡,江山不稳。他龙体欠安,再也经不住任何的风雨了。所以,儿子才能这么快当上太子,不是父皇多倚重我,而是他不得不倚重我,换了任何一个皇子上来,在舅舅如日中天的权势下,大周社稷都不能像现在这么稳当。”
姜妃不哭了,她愣怔地看着萧衍,大约明白了一些。
过后,朝中逐渐生出了对萧衍的非议。许多朝臣提出,大周立国以来,册立太子,无外乎立长立嫡,萧衍既非嫡子,也不是长子,按照现在的局势,次序排在他前头的康王才最有资格立储。
起先皇帝以为只是有人不满姜弥蹿升的太快,故意为难。谁料这声音滚雪球似得越滚越大,渐渐有了不能遏制的趋势。为了稳定局势,他不得不通知礼部,将册立新后的章典提上日程。
册立新后那日天朗气清,是监天司核算好的吉时。萧怀淑在西客所的窗前问站在外面的孝钰:“外面,这是册立新后的典乐吧。”
孝钰咬了咬唇,默然点了点头。
萧怀淑将头转回来,些许寥落地摇头:“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倒不怕昭阳殿里的魂灵。”
孝钰气上心头,道:“陛下这样凉薄,怀淑,你便当没有这个父亲,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照样有活得好的吗泽?”
萧怀淑看了看她,一反常态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今日册封新后,萧衍身为太子理应出席,但却以身体抱恙为由从册封大典上提前走了。他漫无目的,在上林苑里左右晃荡,最终走到了西客所这里泽。
西客所的墙很高,很厚,但站在外面也能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站在外面许久,没有人知道他来过,隔着一堵墙,怀淑与孝钰在里面,萧衍在外面。
一如从前,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太子,一个是风光无限的公主长女。
而他呢,他的母亲是寒族出身,生下他以后依旧是位份低微的婕妤,他的舅舅辛苦钻营,很长时间都被人当做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对待。萧怀淑的光芒越盛,落在他身上的阴影就越多,哪怕他的心机智谋样样胜过他泽。
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有父皇的关注,有朝臣的尊敬,还有他萧衍也在心底爱着的女人。
他终归抢了他的位子,而他的母亲也登上了皇后宝座,过往所有的晦暗阴影都不复存在了,连同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也一同消失了。
第77章
玄贞元年十一月初十,皇长子萧景润被册封为太子。在经历了临轩册命,谒太庙,群臣上礼,受朝贺之后,颁行圣旨昭告天下,太子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我端坐在上座,耳边是礼官的宣旨声,刚念到“宜膺择嗣之举,俾受升储之命”这一句,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润儿突然将胳膊从襁褓里伸出来,软濡的手握成了拳向空中抓了一把,嘻嘻哈哈地将脑袋探了出来。
乳母略显慌忙地紧拢着锦绸,将润儿规整地包裹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去看旁的东西了,一双眼睛紧盯在润儿身上,看着他缩在红绫锦绸里,像条虫子似得不时蠕动。
储君的金册典印由太子少师代为接过,恭谨地放在一旁。润儿依旧闹得欢实,浑然不觉这场热闹的庆典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润儿运气很好,他是皇后的儿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父皇要幸运太多太多了。我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御座上的萧衍,恍然见他也在看我,视线平和痴惘,好像已看了许久。
那我刚才目不转睛地盯着润儿看,应也全落在了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