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朝政,可是再不懂也知道,谋反是大罪,历朝历代凡兴此祸无不牵连甚广,怀淑此役能赢那便罢了,若是不能,按照株连的法则,她们家也逃不过,怎么会只是因为她父亲不在长安就能逃过一劫?
她忧心忡忡地随内侍走出来,听见身后人压低了声音说:“晋王还在宫中,杀了他,看姜弥还怎么蹦跶。”
脊背刹时一阵冰凉,连带着走路的脚步都酸软的几乎迈不开腿。
即便人人都知祸乱当前,但内侍待她仍十分周到客气,大约是因为顾虑着她和萧怀淑的那层关系。春风丝袅,碧天清晓如被水浸漫过一般,瓷器一样剔透的白玉兰绽放在枝头,碧瓦朱墙,檐下有花荫成影,勾勒出瓣蕊的轮廓。
她闻着那股清新怡然的香气,脑子空了一瞬,再回过神来时在宫苑墙柳下见了个有些眼熟的宫女,依稀是从前在勤然殿伺候过的。
孝钰趁着内侍去准备车辇,将那宫女招呼到跟前,低声问她:“你可知晋王殿下在哪儿?”
那宫女本生的灵巧秀气,又认识孝钰,白瓷一样的下颌微抬,也捏着嗓子答道:“应是在凤阁听诸位大学士议政吧。”
孝钰探究似得深深凝望着她,也拿不准能不能信得过她,但此时已没有了更好的选择,那些内侍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机会了。她将腕上的赤金缕花手镯褪下塞进宫女的手里,低声道:“去找晋王,告诉他东宫有变,于他不利,快些躲起来。”她将话说的含糊不清,认为凭萧衍的智慧一定能听得懂。
宫女愣住了,惶惑不安地屡屡抬头看孝钰,准备车辇的内侍已从后院转了出来,孝钰将宫女的白皙手指合上,那金光流错的手镯被她紧紧箍在手心里。
这宫女确实不辱使命,在路过雪魄殿时见到了姜紫苏,她正端着刚出锅的点心想去凤阁,紫苏见着宫女慌慌张张,毫无仪态,不免蹙了眉宇,却见她像是见了救星般地拽着紫苏的衣袖,“姜小姐,快……快去找晋王,沈贵女让奴婢传话,东宫有变,于晋王不利,快些躲起来。”
紫苏愣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忙丢弃了手中精心制作的点心,捏起裙裾往外宫凤阁奔去。所幸,尹相临时起意要兴兵,只来得及在太极宫外更换守卫,内宫与外宫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她顺利地赶到凤阁,将话带给了萧衍。
萧衍清隽的脸上神色大变,未置一言,在众臣瞩目之下退出了议事阁。紫苏紧跟着萧衍,“表哥,怎么办?”
萧衍转身问她:“谁告诉你的?”
紫苏秀琦的面容一滞,眼珠转了转,细声道:“是我在东宫外听尹相的近臣议论的,我听到后便立即来找表哥了。”
萧衍思忖道:“现下,太极宫外应已被尹相所把控,我们是无法出宫了……去永巷,那里有一处废殿,殿中有密室,我们先暂且去哪里躲上一躲,待深夜时再出来打探情况。”
---孝钰回府没多时,便听见外面传进话来,长安城已在北衙六军掌控下关门落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东宫令出,召京畿各路车马火速集结,同时开内附库,取出存放的刀剑兵刃。京中许多官吏皇亲被火速召进宫去,往后数日,太极宫如同一座铜墙铁壁的囚笼,再没任何消息透出来。
长安的百姓虽不明就里,但都知道出了了不得事情,各个紧闭门户,不敢再外出。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清冷一片,到处都透着死寂。
因先听孝钰说了些宫里的情况,安阳公主心中有数,守在锁得严实的侯府里仍忍不住数落:“这尹相可真是糊涂,这样一来岂不是落实了谋反叛逆吗?那姜弥现在估计乐开花了吧。”
第75章 番外——寥落此身
孝钰心中却挂念着萧衍,诚如怀淑所言,是姜弥谋算诬陷了太子,那么此时的尹相一定恨他入骨,也会将这怨气迁怒在萧衍的身上,更有甚者,为了断姜弥的后路,会杀了萧衍来泄愤。她被困在这侯府里,唯有向上苍祈祷萧衍千万要藏好了,不要被尹相搜出来。
但看似平静的日子也没有过太长时间,韶关传来消息,说是殷乌军左前锋季康子率军献鄯州城给突厥,而殷乌军主帅尹惟庚瞒而不报,任由突厥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燕州以北。
安阳公主彻底地慌了心神,她抓着孝钰的手道:“你爹也是随军出征,前线传不进来信儿,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孝钰心里乱糟糟的,也理不分明头绪,但她自知不能给凄惶不安的母亲再火上浇油,只得昧着良心说:“爹只是运粮官,就算上战场也轮不着他,突厥也犯不上去杀一个运粮官。”
虽说犯不上,但刀剑无眼,万一认不准呢?
长安城中风云突变,正当人心惶惶之时,传来尹相率军兵围骊山的消息,以清君侧为名,势要铲除奸佞。皇帝火速调集了宣水长曲驻军来对抗,并下旨不准伤害太子和尹相性命。
在两军对峙之际,外地勤王的军队适时赶到,尹相军队溃不成军,在宣水被打得大败,唯有退回长安城。此时长安城内有士兵奉晋王之命突围出城将京畿布防图传到了骊山,勤王之军迅速攻入城内,尹相率少许军队溃败而逃。
此时,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不服诏令,被传旨的军队斩杀于燕州以北。
尹相逃至长安郊外的陶家庄,恰听到父帅死讯传来,又听闻姜弥派了折冲都尉黄炎来捉拿,那黄炎是个宵小之辈,向来被尹相瞧不起,他大约是不愿在这样的人手上受辱,在陶家庄悬梁自尽。
父兄的死讯传入内宫,皇后尹氏当夜就在昭阳殿悬梁自尽。
孝钰在第二天清晨才得知了皇后的死讯,她正在梳妆,听报丧的内侍刻板地说话,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将新上好的妆容洇湿了。她将头上的朱钗首饰都拿了下来,把绫罗绸缎换下,穿上了素纱。
再然后皇帝回鸾,火速清除了长安城里尹氏党羽,也是在那个时候,安阳公主火速地将吴越侯府里给皇后设下的祭祠拆掉,她吩咐下人要对此缄口不提,更嘱告孝钰,皇帝极有可能会对尹家进行清算,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尽量撇清干系,免受株连。
孝钰为母亲的胆小颇为不屑,但她没想到,所谓株连竟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尹氏九族被灭,上至白须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无一幸免。等灭完了尹氏九族,又轮到平日里与尹相交往过密或是直接间接参与过叛乱的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九品城门官,全部被杀。
沈檀从韶关死里逃生,带着残留的部队历尽千辛万苦返回长安,刚一进城门,就被拘了起来。
卸职押送宗正府,择期候审。
孝钰和安阳在家中左等右等,却等来了这噩耗。几乎是同一天,废黜太子的旨意便从尚书台发往六部,昭告天下。
众人并没有多么意外,从尹氏落败的那一天,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太子迟早是要废的,不管曾经他多么的谦和仁孝,美名远播,做下了这一桩事,便是将从前所有的好都抹的一干二净。
太子的倒台意味着曾经权倾朝野的尹氏彻底退出了舞台,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因此,安阳公主寻遍了长安城,也找不出一个能为沈檀说句话的人。
求遍了众人,最后求到了老英王的身上。
英王萧道衡是皇帝与安阳公主的堂叔,向来温和慈祥,他不忍对安阳袖手旁观,便劝她道:“你也不必太过着急,沈檀被押送的是宗正府,宗正府是什么地方,是处置犯错的皇亲国戚的地方,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说明他身上至多是与尹氏来往过密的错处,并没有能要命的罪责。”
孝钰跟在母亲身后,不免忧心忡忡,与尹氏来往过密,放在今天就是能要命的罪责。
他们正在英王府谈论着,忽听外间似有响动,仆从来回禀,说是皇帝将册封新太子的圣旨发到了尚书台,不日就将行册封大典。
孝钰低了头,双手细微不能自已地抖动。
英王淡漠道:“是哪位皇子?”
仆从齐齐跪拜,恭声回道:“晋王殿下。”
“那么废太子呢?”
“陛下赐废太子敏王之尊,幽禁西客所,终生不得出。”
安阳公主头朝里侧,禁不住落下泪来。英王递给她一方干净的丝帕,喟叹道:“别哭了,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只是这朝政将来怕是要落在姜氏的手里了,天意如此,当时尹相搜遍了太极宫都没有将晋王搜出来,反被他探知了京畿行军布兵的底细,若不是晋王,尹相也不会兵败如山倒,兴许能搏上一搏也未可知。”
孝钰向后踉跄了数步,最后撞到了铜花台上,白瓷兰花应声坠下,碎成了几块。
安阳像是被骇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去拽孝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冒失。”
英王摆了摆手:“别训斥她了,兴许她也是为沈檀担忧,为敏王担忧。”
孝钰凄惶悲怆地看着母亲,眼睛却是干涸的,流不出泪来。她有什么资格流泪,她明明一早就知道,这场起事牵连各方,若是胜不了,尹相,怀淑,还有她的父亲都会被打入万劫不复,可她还是选择救了萧衍。用怀淑为她争取来的出宫机会。怀淑在那般危在旦夕的时候,心中想的还是如何能令她,能令整个吴越侯置身事外,免受株连,而她却背着他去救萧衍,她甚至还想为了萧衍向他提出解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