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现下萧衍终于取代怀淑坐上了太子之位,她父亲也深陷囹圄生死难测,这里面还真是有她很大的功劳呢。
那曾经与他父亲秉烛夜谈,将她抱在膝上玩趣逗乐的尹相死了,待她如亲生女儿,疼爱有加的皇后死了,与她青梅竹马,照拂她良多的怀淑被终身幽禁,长安城彻底变了天,从前的那些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从英王府出来,安阳辗转在街头不愿回府,她不知还能再去求谁,又或是怕守在侯府,会等来沈檀的死讯。
孝钰陪着母亲在长安的街头走了一圈又一圈,越发彷徨无助,直至莫九鸢找到了她们。
“晋……太子殿下让臣转告公主,他会保侯爷出来,请公主勿要担心,快些回府吧。”
安阳公主几乎要沁出泪来,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紧盯着莫九鸢,颤声问:“这是真的?”
莫九鸢笃定地点头,“殿下说到做到,公主放心吧。”
孝钰将头偏向了一边,他这是在报答她的相救之恩吗?仿佛他们之间做了一个交易,她当了一次叛徒,置自己的未婚夫婿和父亲的生死安危于不顾,救了他。而他投桃报李,在杀够了尹氏人之后愿意放她父亲一条生路。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这般痛恨自己,这是她不愿领受的恩泽,却不得不领受,因为那是她父亲的命。
安阳与孝钰在家里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胡子拉碴的沈檀。他一身脏透了的长衫,疲惫无力地走进家门,手里捏着半卷素纱,差点被门沿绊倒。
孝钰从父亲手中拿过那半卷素纱,见是一封血字书信。落款处写着朝骞二字,她思索了许久,才思索出来朝骞,是尹相的名讳。
“见字如面,愚兄即将奔赴黄泉,临行之际聊以书信与贤弟话别。自忖一生,以清正刚直自诩,但终以逆臣封名,思及过往,无外乎太过顺遂,扶摇直上忘却了人间疾苦,故而对身边人诸多苛责。时至今日,众叛亲离,实乃咎由自取。谨望贤弟忘却过往,重新为生,勿要以愚兄为例。”
孝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檀,见他浑浊寥落的眼睛骤然明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站起身来:“仲秋,朝骞的外室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曰仲秋,今天刚十五。他们住在西延巷,冯叔……”
---一夜风露,冷入鬓丝。萧衍入住东宫已有数日,睡在了怀淑曾经睡过的寝殿,他日常会想起那日他幽禁西客所对他说过的话。
“我为太子时,与皇位一步之遥,又有外戚襄助,故父皇对我诸多猜忌。衍之今日便是我之彼日,望以为兄为戒,勿要重蹈覆辙。”
萧衍望着兄长远去的身影,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迟迟静立,许久未动。
他在夜间望着东宫穹顶那镌刻入壁的彩釉时,常常会觉得恍惚,仿佛幼年时在勤然殿秉烛夜读也只是昨天的事。他终于从皇子迈向了晋王,又从晋王迈向了太子,至尊之路艰难辛酸,可终归是越爬越高。
皇帝的身体在经历这一场变乱后已大不如前,所以才着急册立了新太子行监国之责。尹氏谋反后,康王、齐王和静穆王同时上表,请求依照祖制前往封地。大约,是姜氏光芒太炽,是他这个新太子风头太盛,人人有感怀淑结局,兔死狐悲,才想要远离长安,求得一线生机。
临行前,他代替父皇为兄弟们践行。萧衍换下了太子的纁赏玄绶,改穿金丝重绣九翟黑绸的便服,端坐在正殿首座,膳房奉上美酒佳酿,大家喝得多,话很少。
萧衍发觉,向来精于算计的康王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这个新太子,但也只是神色上疏离,举止言辞并挑不出什么错处。跟他比较交好的齐王倒是殷切周到,但话也不多说。连向来滑稽不修边幅的静穆王都乖顺安静地躲在兄长身后,能不引人注目便不引人注目。
他们大约是怕了萧衍。尹相倾宫闱之力都没有把萧衍搜出来,反被他探知了军情要闻,反败为胜。而那数万人尹氏党羽的诛杀诏谕皆由他代皇帝笔,或凌迟,或灭门,都是由他字字亲笔写下。甚至他亲自派人监斩了与尹相交好的南岭郡马和文思郡王。
如此心狠手辣,凌厉举止,身为他的兄弟,怎能不怕?
萧衍品茗着美酒,有些寥落地想,终于让所有人都怕他了。
这一场别扭的践行宴在午时告终,内侍引着诸王离了东宫,萧衍独坐在一片杯盘狼藉的残席间,看着宫女收拢清扫,酒意在他的喉间恣意蔓延,烧灼了一片烈焰焚火。他将宽大的袍袖往后扫了扫,在席榻上换了个随意舒适的姿势,吩咐魏春秋:“再取一壶酒。”
魏春秋站在原地未动,犹豫地看着醺意渐浓的太子。
萧衍沉了声音:“孤让你去取酒,现如今指使不动你了吗?”
魏春秋佝偻着身子道:“沈贵女在外求见,殿下既已醉了,不如先让她回去吧。”
萧衍愣了片刻,转而温煦一笑:“她既然肯来,孤求之不得,为何不见?让她进来吧。”他指了指将要转身告退的魏春秋,俊秀的面容露出些孩子气的稚嫩飞扬:“别忘了孤的酒,快去取。”
孝钰穿了一身玉色衫裙,鬓边簪银钗,并不敢给尹氏着素裙,簪白绒花。但饶是这样,在她垂眉敛目安静沉谧的气质之下,犹如殿院外幽然绽放的白玉兰,出尘姣美。萧衍看她看的有些呆了,许久未见,这样静婉清丽的孝钰竟轻而易举地撩拨起他悸动的心神,让他那略显寂寥的内心生起了些许活泛的神思。
她看上去有些紧张,虽然尽量端平了衣袖为礼,但微微颤抖,没举到下颌处就已放下了。
萧衍向来不胜酒力,方才只饮了一盅脸颊便有些微热,而今这么看着孝钰略显不安地站在殿上,倒真有点雾里看花的意思。
“多谢太子殿下对家父网开一面。”孝钰抓了衣角,濡低了声音道。
萧衍愣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太子?哦,对了,他现在是太子。
“那么,你今天是来道谢的?”萧衍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前倾了身子凝望着孝钰的脸问她。
她低了头,有些为难,但还是开了口:“孝钰有一事想要请求太子殿下……”她踌躇着说:“家父来京之前有一私生子遗落在外,今因尹氏祸乱,寄居的友家遭遇株连,其母新丧,实在无依无靠,父亲想将他接回府中,此事已得母亲首肯。但……但他没有籍录,无法在户部挂名造册。想请求太子殿下能否替家兄走个偏门?”
萧衍抵着脑侧思索了许久,在酒力的干扰下总算将事情捋明白了。那清风皓月的吴越侯竟背着安阳公主在外面有了个私生子?那也就是说小玉儿其实有个哥哥。他换了个坐姿,默不作声地将户部的事由官吏理顺了一遍,琢磨着该让谁去办这个差事。
正当两人都不说话时,魏春秋端着酒盅进来,是西南泽陈酿的名酒,清香醇烈,萧衍将酒盅揽到自己跟前,淡笑着说:“其实这事也不难,只是……”
孝钰刚舒了一口气,又立马提了起来,“只是什么?太子殿下。”
萧衍看向她的眸光格外温柔:“太子殿下?你从前都是叫我什么的?”
孝钰咬住唇角,默默将视线收回来:“从前是孝钰不懂事,冒犯了殿下。”
萧衍静默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终于从酩酊醉意中摸到了一丝脉络。原来她与萧晔,萧晠,萧崵都是一样的,故意想要疏离他,此番主动登门也不过是因为有求于他。甚至于,看她那副哀戚戚的神情,在心里大概痛恨,为何这场战役胜的是他,为何是他将本应是萧怀淑的位子占了,为何落败的是尹氏,为何连累了她父亲罢官免职。
或许,以她的立场,当初他让尹相杀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衍端起酒鼎一饮而尽,带着清冽香气的辛辣流线似的顺着喉咙滑下去,他和缓着说:“孝钰,我早就说过,不管我是谁,坐到了什么样的位子上,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而你,也不会冒犯我。不论你怎么看我,怎样待我,我的心……”
“太子。”孝钰猛地抬头,将他的话打断。“孝钰今日也许来的唐突了,但此事关乎家兄,务请殿下费心,就当,就当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
萧衍沉定地看她:“我们真的只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孝钰强迫自己弯斜了唇角,笃定地回答:“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仿佛有什么迅速地从萧衍的面容上揭掠下来,如光泽沉落星海,只剩下夜的沉酽。他的目光带着刺,冰冷尖削地落到孝钰身上,像是要将她撕裂剁碎了一样。
原来她的心里是这样想得,从前待他的好或许全是因为他是萧怀淑的弟弟罢,现如今他将萧怀淑赶下了台,她自然要与他泾渭分明,划清界限。原来,她真的是过早的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嫂嫂。
他蓦然生出了痛恨,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撕得粉碎,但他依旧噙着那抹空洞的笑,愈加温煦:“可是你别忘了,你是凤尾星命,是注定要嫁给未来的天子的。我们之间,断然不会只是一起长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