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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头月向西 完结+番外 (桑狸)


  骊山行宫我从小去过多次。皇帝陛下每年都要去那边避暑,宫眷百僚随行,圣驾华盖如锦,逶迤绵亘数里,从太极宫到骊山,举目望去姹紫嫣红。但是去年和今年皆因圣体抱恙而取消了骊山之行,我私心里觉得,皇帝可能是忌讳,怕自己身体不好离宫会让社稷不稳。这一次他肯在骊山召见突厥使臣,八成是干戈止息,烽火湮灭,大周与突厥又有很长时间的和平相处。
  我想了想,点头。
  萧衍好像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眉宇微挑,露出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侍女撤下羹碟碗筷时状似无意地提了句:“今天我碰见芳蔼了,她问我东宫有何事要忙,我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我有些心疼,但没说话,只将头扭到一边去看窗沿下新栽的番红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犹豫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什么话也没再说就自个儿抹着眼泪回宫了……所以说”,他在我身边坐下,微低了头看我:“那件事你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全然没有我想得指责或是埋怨,眸光清莹却透出些忐忑,仿佛眼睛深处流动着汹涌的波浪,却全力将这些情绪埋藏至深。
  其实我并没有证据,芳蔼面前也只是故意做出样子诈她,她久居深宫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心性单纯,一诈便出。可是在萧衍面前,他是与芳蔼全然不同得,心思深沉且细腻,要与他斗智斗法怕是不在一个层级上。因而我点头:“知道一点点,可是为什么,却是我全然想不通得。”
  萧衍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了然疏落地笑了笑:“所以,你肯不计前嫌替芳蔼张罗婚事,肯与她如同从前一般相处,她邀你出门你也应下了,但是却不会去。因你从此要在心里防着她,她做了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被迫或是有苦衷,她在你心里从此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了根弦,被人弹拨到心扉深处又重重地弹了回来,牵动着心脉一阵不明所以的痛楚。但我知道,那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无法掩饰我内心的凉薄。


第18章 骊山2
  “孝钰,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得。”他幽然叹息。
  我也记得自己从前不是这样得。那过往的韶华之龄,如烟岁月,在父母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成长,有一条能一眼望到头的路去走,心思单纯浅薄得如同雨后石路上积蓄的水泊,层云后的阳光略微翻照就清澈见底。还有一个长眉入鬓,凤目盈光的人,他总是那样宽厚体贴待我。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去而不返了,仔细想来也是经不起推敲得。我自以为的欢畅轻松是有人用尽了心力来护我周全,总有一天我长大了,要独自去面对这残忍血腥的人世,去将那些风刀霜剑一一体味。
  想透了这一点我的心里便没有那么难受了。“是呀,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从窗户往外看去,长天沉净,宛如绛河清浅,皓月婵娟长萦。
  萧衍循着我的目光望出去,突然说:“如果大哥还在,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朝堂之上,人人都会拜服他。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品行,更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能力。而父皇也会认可他,不会疑他防他。你……”他突然缄声,言语凝噎,半天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又会怎么样。我突觉心底好似生了层厚茧,被时光磋磨得已体会不出太深重刻骨的悲与痛,只觉得有些压抑憋闷。竟能淡定着看他,“可怀淑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后面的这些事情他都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生而为人,什么都能重新来过,唯有生死,天亘地陷,难以回转。”萧衍的神色突然变得复杂,似将万般颜色捏碎糅杂了敷在面上。他今夜确实有些奇怪,自怀淑死后他从未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今天怎得如此反常,言语间不仅有缅怀兄长之意,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寥落颓唐。
  未等我细想,他已站起了身,衫袖磊落,修身秀逸玉立,半面隐在烛光摇曳的暗处,轻声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一怔,坐在绣榻上未动,他的袍裾从藤席上横扫而过,脚步声在身后渐行渐远,一时无言。
  ---------往后几日我便再没见过萧衍,直到十月初七,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銮驾自太极宫浩荡去往骊山行宫,我奉命随东宫驾,卯时便出。
  骊山行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从山麓仰目而视,朱楼三四重御殿千重环宫所制,浮绵于山巅云霭之间。骊山宫始建于太宗时期,砌石起宇,历代加修饰焉。我从辇车里出来,行宫已停驻了数辆白骢鞍马车,锃亮的马蹄铁,浮光绣簟,期间穿插着博带冠冕的男子和长袖水杉的女子。
  嬿好在我耳边低声道:“姜家的那个紫苏小姐也跟着来了,奴婢真是不懂,堂堂一个世家小姐,都十九了还不出阁,一门心思地盯着咱们殿下,生生把自己熬成个老姑娘。”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着姜子商正跟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一身绣红芙蓉锦襦裙,发髻高盘,簪了根弯金月牙钗,从我这里望去眉眼依稀带些小时候的神韵,只是许久未见姿色愈发出众,秋水翦瞳,嫣红樱唇,好一个琼姿花貌的伊人。
  他们二人察觉到我的视线,停了交谈朝我走过来,姜子商神采奕奕得躬身抬袖,笑道:“太子妃娘娘安好。”姜紫苏跟在他身后,敛衽为礼,轻柔地说:“紫苏见过太子妃。”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道:“既然已到了骊山,又不是在宫里,不必多礼。”
  姜子商微欠了身,举手投足间带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信意洒脱,且肤色白腻,五官端巧,尤其是笑起来秀致的桃花眼眯成一道线,露出一口白皙的齿贝,倒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浊世佳公子。他将披氅拢过来身侧以挡住山上的凛冽寒风,说道:“人都说这山中无趣得很,因是圣驾来临,恐冲撞了陛下,把一甘飞禽鸟兽都驱赶了,只将豢养驯服的养在行宫里,这样还有什么趣,不过换个地方坐牢罢了。”
  我心想这位姜三公子不纨绔时倒是直白有趣,可这念头只在心底转悠了一圈,又听他意兴盎然地说:“但听说骊山新来了一批宫女,各个貌美如花,在这山野行宫里,怕是没有太极宫里那么多规矩,该是些活色生香的灵动美人儿。”
  我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心说,胆敢调戏宫女,惹出事端来不等皇帝发落,你那老爹也饶不了你。
  果然,姜紫苏秀眉微蹙,扯了扯姜子商的衫袖,小声说:“哥哥你也太没规矩了,小心爹家法伺候。”
  姜子商上勾唇角,浮上一抹不羁的笑,还未开口,听得一声醇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猛得砸过来:“姐姐!”我一回头,见沈意初脚踩登云软毛靴,系着水波蓝披风,披霜迎风地从石阶上大步流星跑上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皆追他追得气喘吁吁。
  许多日子没见,意初长高了些,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四肢柳枝抽条般得拉长了不少,脸上眉眼却犹带着些许稚嫩。
  “我远远看着东宫仪仗,就不停歇跑上来,果然见着姐姐,你好久都不回家,意初可想你了。”小嘴还是这么甜。
  我不着痕迹地循着层级而上的石阶左右看了看,大片绿意浓郁淮扬环抱,错落摆着嶙峋怪状的岩石,在一片青松翠柏里环顾,并不见父母踪影。我想拽着意初问问家里情状,但考虑到姜氏兄妹在此不好多作言语,只好姐弟叙叙旧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家常。
  意初不住地抱怨:“大哥自通州回来,大理寺便公务繁忙,等闲见不着他的身影,倒真跟在外州为官时没什么两样。”
  姜子商含笑道:“沈少卿年少英才颇为陛下重用,自然能者多劳,这是好事啊,说不定没几日就该擢升了。”
  意初冲姜子商翻了个白眼,“你与我大哥同品级,我怎么觉得你整天就这么闲呢。”
  姜子商捏起手指理了理鬓前碎发,慢悠悠道:“我是个靠祖上荫蔽的闲官嘛,自然多享些富贵,少操些辛劳。易初小弟啊,等你再年长几岁,让你父亲沈侯爷也给你谋个闲职,各种奥妙你就知道了。”
  意初瞪了眼,看那炙热流火的神情大约是想反驳一下得,或许想起自己那比起白丁也高明不了多少的学问,便泄了气,没有再企图为自己正名,只梗着脖子说:“我就算做个闲官,也比你强”,末了,小声地嘟囔一句“姜总管”。
  大约是因为姜子商整日里围着萧衍转悠,为人又随性,故而同僚中给他起了个名号曰‘姜总管’。我剜了意初一眼,暗中警告他不许在外人面前造次。姜子商却并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摸了摸意初的头,眼神中流露些许宠溺慈爱,张了口刚想说些什么,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地从岩石旁的石径攀上来,对着姜子商拜了拜:“三公子,您在这儿呢,相爷找您和小姐半天了。”
  姜子商将脸上飞扬神态敛去大半,只含笑着冲意初道:“要是觉得山中无聊就来找我,哥哥领着你玩儿。”
  意初‘切’了一声,傲娇不屑地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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